话说大唐开元年间,那可是个顶顶繁华的盛世。天子唐玄宗治下的长安城,车水马龙,歌舞升平,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城里住着一位王爷,便是玄宗的亲弟弟,岐王李范。这位岐王,那也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他不爱权势,不贪金银,平生就喜欢两件事:一是结交天下的文人墨客,府上整日里高朋满座,吟诗作对,好不快活;二是搜罗奇珍异宝,尤其是那些古书字画,为了得到一幅前朝大家的真迹,他可以一掷千金。
岐王什么都好,府邸气派,王妃贤惠,名声也响亮,可唯独有一桩心事,像一块大石头,日日夜夜压在他的心口上——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膝下竟连一儿半女都没有。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在皇家更是重中之重。看着别的王爷、大臣们抱着自家的小公子、小千金,逗弄玩耍,岐王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又是一个酸楚。他求遍了名医,拜遍了名寺,香火钱没少花,王妃的补汤没少喝,可王妃的肚子就是迟迟没有动静。
日子一长,岐王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府里的气氛也跟着沉闷起来。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满屋子的珍玩字画发呆,心里空落落的。再好的宝贝,没人传承,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在岐王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门客给他提了个建议:“王爷,寻常的法子怕是都试过了。依我看,这事儿或许得问问天意。长安城里不是住着一位叶净能道长吗?据说这位道长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上天入地,跟天上的神仙说上话。王爷何不请他来试试?”
岐王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叶道长的名声,他早有耳闻,传说他能呼风唤雨,剪纸为马,是位真正的奇人。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也得去请这位神仙人物来瞧瞧。
于是,岐王备上厚礼,亲自登门,把叶净能道长请到了王府。叶道长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他听了岐王的烦恼,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说道:“王爷的福泽深厚,命中本该有子嗣,只是不知为何,至今未至。这样吧,贫道今夜便为您上奏天曹,查一查您的命簿,看看究竟是何缘故。”
岐王大喜过望,连忙千恩万谢。当晚,叶道长在岐王府设下法坛,点上三尺高香,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桃木剑上下翻飞。到了三更半夜,他盘膝而坐,魂魄离体,飘飘悠悠地就去了传说中的天曹。
那天曹,可不是凡人能去的地方。朱墙金瓦,祥云缭绕,各路神仙文武官员来来往往,威严庄重。叶道长找到了掌管凡人命运的主事官,呈上了岐王李范的“诉状”。那主事官翻开了厚厚的命簿,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最后摇了摇头,对叶道长说:“李范此人,命中注定,终身无子。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更改。道长请回吧。”
叶道长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受了岐王的重托,怎能就这么空手而归?他陪着笑脸,对主事官说:“上仙,岐王乃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为人宽厚,乐善好施,在长安城里颇有贤名。如今他膝下空虚,终日郁郁寡欢,长此以往,恐有损龙体。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给他一个延续香火的机会?”
主事官面露难色:“天命如山,岂是儿戏?”
叶道长又说:“上仙,常言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岐王积德行善,理应得到福报。您看,天曹之下,管着无数的生灵,有没有哪个孩子命格与岐王有缘,可以过继给他呢?”
主事官被叶道长缠得没法,只好又命人去查另一本簿子,那上面记录着各处寺庙僧侣的命数。查了半天,一个手下回报:“启禀上仙,长安城东门外的敬爱寺里,有一位小沙弥,本应在三日后夭折。此子与岐王命格相合,或可补其子嗣之位。”
主事官这才点了点头,对叶道长说:“也罢,念在岐王一片赤诚,就给他这个机会。你回去告诉他,三日后,自有人去敬爱寺接引。只是此事隐秘,不可声张。”
叶道长大喜,连连道谢,魂魄归位,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岐王。岐王听完,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叶道长的手,感激涕零,当场许诺,事成之后,愿将一半家产捐给道观。
再说天曹那边,主事官办完了差事,便派了两个小鬼,前去执行任务。他吩咐道:“你们速去长安城敬爱寺,将那名即将夭折的小沙弥的魂魄带来,投入岐王府王妃的腹中。记住,是东门外的敬爱寺,别搞错了!”
两个小鬼领了法旨,手持锁链,驾着一阵阴风就往长安城飞去。可这两个小鬼,一个是新来的,一个是老糊涂的,一路上光顾着聊天,到了长安城上空,往下看时,只见一片寺庙林立,香火缭绕。新来的小鬼问:“老哥,是哪座寺来着?”老糊涂的小鬼揉了揉眼睛,指着其中一座气派非凡的寺庙说:“瞧,就那座!最大最亮的那座,准没错!”
他们指的这座,其实是善慧寺,而非敬爱寺。善慧寺是皇家敕建的大寺,寺里有位得道高僧,人称大德禅师,在佛门中地位尊崇,修行极高。
两个小鬼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善慧寺,径直冲进了大德禅师的禅房。此时,大德禅师正在蒲团上打坐,入定甚深,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小鬼们哪见过这等阵仗,但还是壮着胆子,抖了抖手中的锁链,喝道:“奉天曹之命,前来接引!速随我等走一趟!”
大德禅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平静地看着这两个青面獠牙的家伙,开口问道:“二位差官,怕是找错地方了吧?贫僧乃善慧寺一介僧人,与天曹何干?”
其中一个鬼差嚷道:“没错!天曹命我们来取你,去做岐王李范的儿子!”
大德禅师听了,不但不惊,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和了然。他缓缓说道:“原来如此。二位差官,你们弄错了。贫僧此生,乃是应了弥勒佛的召唤,来此修行,为的是修成兜率天的内院之业,将来往生弥勒菩萨的净土。这等无上功德,岂是凡间王侯的富贵所能比拟的?让我去做一个王爷的儿子,沉溺于红尘享乐,岂不是误了我的修行,也违了天地的本意?”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洪钟大吕,震得两个小鬼耳膜嗡嗡作响:“再者说,‘王子’之位,看似尊贵,实则福祸相依。宫廷之内,波诡云谲,多少王子王孙,身不由己,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贫僧志不在此,也命不该此。你们还是速去别处寻找正主吧。”
两个小鬼被大德禅师一番话说得愣在当场,再看他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金光,更是不敢靠近。他们面面相觑,心里犯了嘀咕:这和尚看着不简单,莫不是真找错了?要是真把这么个厉害人物抓去,回头天曹怪罪下来,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里,两个小鬼一合计,还是溜之大吉为妙。他们对着大德禅师拱了拱手,嘟囔了一句“算你狠”,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鬼们回去复命,自然不敢说找错了人,只说那小沙弥修行有成,已有佛光护体,无法靠近。主事官听了,也只能作罢,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终究是岐王与此子无缘。”
而这一切,岐王和叶道长都毫不知情。他们只管在家里满心欢喜地等着。说来也怪,就在小鬼“行动”之后没几天,岐王妃真的就有了身孕!这可把岐王给乐坏了,他认定是叶道长的法力通天,感动了上天。他对叶道长更是奉若神明,赏赐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妃顺利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王子。岐王老来得子,那份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给小王子办了盛大的满月宴,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几乎都来祝贺,整个岐王府足足热闹了一个月。
小王子一天天长大,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岐王把他视若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可就在孩子长到六七岁的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
有一天,小王子正在院子里玩耍,突然对岐王说:“父王,我想去敬爱寺。”
岐王觉得很奇怪,问道:“好孩子,咱们长安城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要去敬爱寺啊?”
小王子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我应该去那里拜一拜。”
岐王只当是小孩子胡话,但拗不过他,便真的带他去了敬爱寺。到了寺里,小王子也不哭不闹,也不乱跑,只是挨个殿挨个佛地磕头,那神情,专注而又虔诚,仿佛回到了一个他久违的地方。从那以后,小王子隔三差五就要闹着去敬爱寺,不去就茶饭不香。岐王虽然不解,但看他喜欢,也就由着他了。
然而,随着小王子渐渐长大,他的性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再喜欢去敬爱寺了,反而迷上了一样东西——弹弓。
他让下人给他做了最好的弹弓,天天在王府里练习。起初只是打打树叶、果子,后来,他的目标就变成了寺院里的鸽子。长安城里的寺庙,尤其是敬爱寺,因为香火旺盛,养了许多鸽子。这些鸽子在寺庙里飞来飞去,与人亲近,也算是一景。
可小王子偏偏就看它们不顺眼。他常常带着一帮随从,跑到敬爱寺,躲在角落里,用弹弓打那些在屋檐上散步、在庭院里啄食的鸽子。他弹无虚发,几乎每天都要打下几只。寺里的僧人看他是岐王之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唉声叹气,默默地将受伤或死去的鸽子收拾起来。
岐王知道后,也训斥过他几次:“我儿,你为何如此?鸽子是生灵,亦是佛门之物,你怎能无故伤害它们?”
小王子每次都低头认错,可一转头,又拿着弹弓跑出去了。他似乎对打鸽子这件事,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他长大后,更是不喜读书,不问政务,终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完全没有了儿时的聪慧灵气,成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
岐王看着儿子,心里五味杂陈。他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怎么是这个样子?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叶道长,想起当年那场神奇的求子经历,心里充满了困惑。他得到了一个儿子,却好像没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那个儿子。
而这一切的谜底,或许就藏在那场阴差阳错的错误里。天曹本想给他一个与佛有缘、善良纯净的孩子,却因小鬼的失误,与敬爱寺小沙弥失之交臂。最后投入王妃腹中的,究竟是谁的魂魄,已无人知晓。或许,只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带着对前世的执念,投胎成了岐王的儿子。他前世或许是一只被猎人所伤的鸟,今生便对同类的鸽子充满了恨意;他或许与佛门有过节,所以儿时亲近,长大后却肆意破坏。
岐王府的深宅大院里,岐王常常看着那个在阳光下举着弹弓、眼神冷漠的儿子,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求来了一个“子”,却终究没能求来一个“福”。这世事弄人,天意难测,恐怕连那通天的叶道长,也说不清楚了。而长安城里的风,依旧吹过善慧寺和敬爱寺的屋檐,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关于错误与执念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