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日头像着了魔般悬在天上,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河床见了底,田地裂开了狰狞的大嘴,连平日里浩渺的青阳湖也彻底干涸了,只留下龟裂的湖底,裸露着惨白的泥沙和零星沉默的蚌壳。就在这枯寂的湖心,竟奇迹般地矗立着一座精巧的绣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在刺目的阳光下依旧显露出几分往日的精致。它像一位被时光遗忘的女子,静静地立在干裂的湖床中央,引得远近百姓扶老携幼,纷纷赶来围观。
一个大胆的后生叫阿牛,性子最是急切。他瞅着那楼下的石阶尚算完好,便一撩裤腿,赤着脚踩着滚烫的湖底泥沙,几步窜上了楼前的石阶。推开那扇沉重的、包着铜钉的木门,一股奇异的凉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令人窒息的燥热。楼内陈设如新,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幽的光,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眼含愁,栩栩如生。最奇的是,靠窗的八仙桌上,竟放着一把紫砂茶壶,旁边两只茶杯,杯中茶水尚温,袅袅的热气在清凉的空气中盘旋,散发出清冽的茶香。梳妆台上,一面菱花铜镜擦得锃亮,镜面光可鉴人,仿佛刚刚有人在此对镜理妆,才转身离开。可偌大的绣楼,除了阿牛急促的心跳,再无半个人影。
阿牛又惊又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真实的暖意。他壮着胆子,推开旁边一扇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熏香还是别的什么味道扑面而来。房内布置得更为雅致,床上锦被叠放整齐,阿牛伸手一摸,竟带着人体的余温,仿佛主人只是刚刚起身离去。他心中大骇,正要退出,眼角余光瞥见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一支玉簪。那玉簪通体无瑕,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簪头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花瓣边缘竟镶嵌着细若发丝的金线,在暗处也隐约可见,仿佛有生命般在呼吸。阿牛看得呆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指尖刚一触碰到那冰凉的玉簪,簪身竟微微一颤,仿佛在抗拒他的触碰。
“嗡——”
一声低沉的鸣响从玉簪上传来,紧接着,阿牛感觉眼前一阵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强行钻进了他的脑海。他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在绣楼里焦急地踱步,窗外是黑压压的人群,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叫骂。那女子面容哀戚,一遍遍对着铜镜梳妆,眼泪簌簌地落在镜面上,模糊了倒影……
“啊!”阿牛猛地抽回手,玉簪“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他惊魂未定,冷汗已浸透了后背。他再不敢多待,连滚带爬地冲出绣楼,逃也似的离开了湖心。
当天夜里,阿牛便发起高烧,嘴里胡言乱语,说的全是些听不懂的“嫁妆”、“花轿”、“不要”之类的词。请来郎中看了,也束手无策,只说是惊邪入体。阿牛的父母急得团团转,最后只能去镇上请来一位据说通晓阴阳的瞎子先生。
瞎子先生被领进阿牛家,枯瘦的手指搭在阿牛腕上,只片刻便脸色大变,喃喃道:“魂……被勾走了……是湖底那座楼里的东西,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他让阿牛父母取来一碗清水、三根新折的桃木枝,又让阿牛家人在院中摆下香案。
一番折腾后,瞎子先生才长舒一口气,对阿牛父母说:“这孩子是动了那绣楼里的东西,沾了怨气。那楼里住的不是人,是执念,是未了的心愿。劝你们村里人,再也不要靠近那湖心了,当心惹上大祸。”
可村人们的好奇心哪是几句话能压住的。第二天,又有几个胆大的后生想趁夜去湖底“探险”,看看阿牛到底撞见了什么。他们刚走到湖边,就见那干涸的湖床中心,不知何时竟积起了一小汪水,那水漆黑如墨,翻滚着气泡,散发出刺鼻的腥味。紧接着,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那座绣楼竟在黑水中缓缓浮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钻了出来。楼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隐约可见红衣女子在窗前梳头,男子在楼下徘徊,一切都像在重演着什么。
几个后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回村里,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靠近青阳湖半步。
入夜,干涸的湖床重新涌出黑水,将绣楼缓缓吞没,水中隐约传来女子幽怨的歌声:
“绣楼空,烛影红,
强扭的瓜甜不透,
一湖清泪葬春容……”
歌声如泣如诉,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冷的钩子,直直钻进听者的心里。那声音里浸透了化不开的幽怨和哀伤,听得人头皮发麻,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远远围观的百姓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湖岸,谁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片吞噬了绣楼的漆黑水面。
从此,青阳湖再未干涸。湖水恢复了往日的碧波荡漾,只是湖心那一片,水色常年深黑如墨,即使风平浪静,水面也总似隐约翻涌着不散的怨气。当地的老人们都说,那是苏家小姐的眼泪,是那杯未曾饮尽的苦茶,是镜中未尽的残妆,永远地沉在了湖底。
偶尔,在月华如水的深夜,或者风雨交加的夜晚,靠近湖心的水面上,会若有若无地飘来一丝极轻的歌声,依旧是那个调子,依旧是那份刻骨的哀怨:
“绣楼空,烛影红……”
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被时光尘封,却又永远无法平息的故事。那水底的绣楼,那温热的茶水,那镜中的倩影,连同那支冰冷的玉簪,都成了青阳湖深处一个解不开的谜,一个在岁月长河里,永远散发着幽怨气息的传说。据说,若是有缘人能在月圆之夜,于湖边听到那歌声的结尾,便会看到湖心黑水之下,有一双含泪的眼睛,隔着千年的时光,静静凝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