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还有山。重重叠叠的绿,像是泼翻了墨汁的画,一直铺到天边。就在这山窝窝里,藏着一条叫“星溪”的小河。这名字听着仙气飘飘,可它真不是什么文人墨客瞎起的。据说,好些年前,天上突然掉下来好多亮晶晶的东西,不是雨,不是雪,倒像是碎了的星星,噼里啪啦地砸进这条不起眼的山涧里。
那些星星碎片,没化成水,也没烂掉,就变成了细碎的沙子,颜色有银白的,有淡蓝的,有带着点金光的,统称“星砂”。它们就沉淀在星溪的河床里,随着溪水时隐时现。更奇的是,这条溪水好像有了灵性,它不紧不慢地流着,会把那些星砂冲来冲去,摆出各种奇怪的图案。有时候像条鱼,有时候像座山,有时候又乱糟糟的,看不懂。
村里老人说,这些图案可不是瞎摆的,它们对应着天上的星星,能看出些未来的端倪。什么风调雨顺,什么旱灾涝灾,甚至哪家人要添丁,哪家人要遇祸,都能在那些星砂的排列里瞧出点影子来。这本事,以前是有的,村里专门有人会“看河”,对着那些图案掐指一算,就能说出个所以然。可后来,会看的人老了,死了,年轻一辈要么觉得是瞎扯,要么就是看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沙子,这“看河”的活计,就渐渐断了。
直到村里来了个老河工,叫石老爹。
石老爹是个怪人。他不是本地人,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来的。只记得有一年发大水,把山前那条官道上的石桥冲垮了,石老爹就在这儿住了下来,说是要帮着修桥。可那桥修了十几年都没修好,倒是把星溪这边的河岸给护得牢牢实实的。村里人渐渐也就习惯了,把他当个孤老头子,偶尔送点吃的,平时也不大搭理他。
更怪的是,石老爹是个瞎子。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瞎的,也许是年轻时在山里凿石头弄伤的,也许是老了眼睛花了。反正他来的时候,就是瞎的。可就是这双看不见的眼睛,让石老爹成了村里最特别的人。
石老爹住在溪边的小茅屋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口那块大石头上,耳朵支棱着,听着溪水流淌的声音。有时候,他会脱了鞋,把脚伸进清澈的溪水里,在水没过脚踝的地方,慢慢地、轻轻地来回蹭着,像是给脚做按摩。
村里人一开始觉得他可怜,瞎子嘛,能做什么。后来才发现不对劲。石老爹对溪水的声音特别敏感。哪段溪水流得快,哪段有暗流,哪段水里有石头,他闭着眼睛都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再后来,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年夏天,眼看就要种稻子了,可天一直不下雨,溪水都快干见了底。村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太阳底下跑来跑去找水源。这时候,石老爹坐在他的大石头上,突然开口了:“别急,后山那条小沟,明天下午会有一股急水下来,够咱们浇半边地。”
村里人将信将疑,但实在没辙了,就派了几个胆大的去后山看看。果然,第二天下午,后山那条平时涓涓细流的小沟,真的突然来了股不小的水流,虽然不大,但确实救了急。从那以后,村里人对石老爹就多了几分敬畏。
还有一次,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子王二,要去山那边的镇子上卖山货,带着不少钱。临走前,石老爹把他叫到溪边,把脚伸进水里,听了半天,然后说:“二小子,这次买卖,钱能赚,但路上有岔子。你走大路,半道上会碰到个卖枣子的老婆婆,她那枣子看着好,但别全买了,买两斤就够了。要是你贪心,想多买,后面就要走小路,小路有蛇,咬人不疼,但会让人迷路。”
王二当时听了直撇嘴,觉得这瞎老头又在胡说八道。可他走到半路,还真碰上个卖枣子的老婆婆。枣子又大又红,王二心动了,想多买点回去孝敬娘。可一摸口袋,钱不够了。他心里正嘀咕,就想起石老爹的话,赶紧收了心,只买了两斤。后来他才知道,那老婆婆的枣子虽然好,但老婆婆是个半疯半醒的,再多买下去,怕是钱都要被骗光了。他按石老爹说的,走大路回了家,平安无事。
这样的事情多了,村里人渐渐明白,石老爹不是一般的瞎子。他好像能“听”懂那条星溪在说什么。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秘密,就在他每天把脚伸进溪水里的那些时候。
石老爹的脚,跟别人的脚不太一样。他的脚掌宽厚,脚底长满了老茧,但那些老茧摸上去,又特别细腻,像是常年摩挲着什么光滑的东西。他的脚趾灵活得很,能分开,能并拢,能像手一样去感知。
当他的脚伸进溪水,没过脚背,刚好能触碰到河床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那些藏在沙石里的星砂。那些星砂,因为溪水的冲刷,会时聚时散,排列出不同的形状。石老爹的脚底,能清晰地分辨出银白、淡蓝、金光这些不同颜色的星砂,更能感知到它们排列的轮廓。
他不需要看,他的脚就是他的眼睛。他能“看”到那些星砂组成的图案,就像我们能看到画一样。那些图案,在他脚底的感知里,是凹凸的,是流动的,是冷是暖,都代表着不同的信息。银白的星砂,他觉得是凉的,代表着平静或者悲伤;淡蓝的,是温的,代表着变化或者希望;金光的,是热的,代表着财富或者危险。
他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脚底“看”到的图案,翻译成人们能听懂的话。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经验。有时候,图案很清晰,他一下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图案很混乱,他需要反复地用脚去蹭,去感受,去对比记忆里那些“看河人”留下来的零星说法,才能慢慢理出头绪。
石老爹从不张扬。他只是在自己感觉溪水“说话”的时候,才偶尔对村里人说上一两句。他不会算命,他只是“读”河。他说的话,往往很模糊,需要人自己去体会,去印证。但奇妙的是,他说的那些模糊的话,十有八九是应验的。
村里渐渐习惯了有石老爹这样的一个“读河人”。种地前,会有人请他去溪边“听听”;出门远行,会有人请他“看看”路途;甚至谁家姑娘想找对象,也会偷偷摸摸地问一句,对方是不是“那颗星砂”的好排列。
石老爹总是笑呵呵的,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偶尔会伸出脚,在溪水里蹭那么几下,然后说出几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他从不收钱,也不求回报。村民们有时给他送点吃的,有时帮他修补一下茅屋,也算是一种默契的回报。
他就这样,在星溪边,用他独特的“眼睛”,陪着这条有灵性的小河,陪着这个山窝窝里的村子,走过了好多个年头。溪水依旧潺潺流淌,星砂依旧在河床里时隐时现,而石老爹的脚,依旧能感知到它们无声的诉说。他成了连接这条河、这片天、以及村里人命运的一个特殊纽带。虽然他看不见日出日落,看不见花开花谢,但他的心里,却有一幅由星砂绘就的、不断变化着的、属于这个村子的、活生生的河图。这河图,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暗涌,但石老爹总能提前“读”到那些细微的波动,提醒着大家,该如何前行。而他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像那溪水中最温润的一颗星砂,默默无闻,却实实在在地,映照着这片土地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