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鬼火总在三更天聚成团,像谁撒了把碎星子在坟头上。打这儿过的货郎都说,那是没名分的兵卒在找自己的尸首,可守坟的老光棍却说,他见过更邪门的——有个后生蹲在白骨堆里,正嚓嚓地铰着黄纸,纸角飞起来,竟化作白蝴蝶钻进坟窟窿。
那后生叫赵二,原是营里的伙夫。
那年头兵荒马乱,朝廷征兵跟薅草似的,他刚把爹娘的坟头培好新土,就被两个兵痞架着塞进了队伍。军营里的日子苦,米缸见底时就煮皮带,他却总揣着把磨得锃亮的铜剪子,夜里就着月光铰纸玩意儿——纸鸢能飞半丈高,纸鱼扔进溪里能漂三天,连校尉都抢过他铰的纸老虎挂在帐里。
变故出在青石峪那场仗。赵二被派去前沿送饭,刚拐过山嘴,就见漫山遍野的溃兵像被捅了窝的马蜂,踩着伤兵往回跑。有个断腿的老兵拽他裤脚:\"别去!前头领了盒饭(死了)!\"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穿透老兵的喉咙,箭羽上的红缨溅了赵二满脸。
他扔下饭桶就跑,跑了三天三夜,鞋底子磨穿了,脚心全是血泡。躲进黑松林时,正撞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妪蹲在石头上铰纸人,黄纸在她手里转得像风车,眨眼就铰出个戴头盔的兵卒。
\"逃兵的汗味,十里地外都闻得见。\"老妪没抬头,手里的剪子不停,\"我这纸人能护你性命,换不换?\"
赵二\"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石头上,血珠滴在老妪的纸篓里。老妪这才停手,递给他一沓黄纸剪的小人儿,个个眉眼朝天,看着愣头愣脑。\"遇血能变神将,\"她声音沙沙的,像风刮过枯树叶,\"但记住,用一次,就得给它们喂点血。还有,千万别把用过的纸人展开看。\"
赵二刚把纸人揣进怀里,就听见林外马蹄声咚咚响。他慌得摸出个纸人,往舌尖上一咬,血珠刚沾上黄纸,那小人儿\"呼\"地涨成丈二高,青面獠牙,手里的纸刀竟变成了真家伙!
追兵的惨叫没持续多久。等神将变回纸人,赵二摸着那皱巴巴的黄纸,只觉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他就这么一路逃,一路用剪纸保命。过关卡时被盘查,滴点血就冒出个持斧神将,吓得官差屁滚尿流;遇着劫道的土匪,纸人变作银枪小将,三两下就把匪首挑了落马。只是每次用过,赵二都觉得心口发闷,像有谁在他肺里塞了团湿棉花。
转年开春,他躲在破庙里烤红薯,听见墙外哭喊声震天。扒着墙缝一看,吓出身冷汗——北狄的骑兵正围着一小队残兵砍杀,领头的校尉缺了只胳膊,却还举着断矛往前冲。那校尉的脸,赵二认得,是当初总偷他纸青蛙的王三郎。
\"三郎!\"赵二红了眼,摸出怀里所有纸人。一共十二个,他咬开十根手指,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往黄纸上跳。
十二个纸人\"腾\"地炸开金光,化作十二尊金甲神将,有的执盾,有的挽弓,齐刷刷地扑进敌阵。赵二从没见过这般凶猛的厮杀,神将的铠甲被砍出豁口,就冒起青烟;胳膊被斩断,竟能用黄纸补回去。有个红脸神将被乱箭射穿胸膛,\"呼\"地化作张破纸,飘飘扬扬落在赵二脚边。
残兵们像得了神力,跟着神将往前冲。王三郎那条断臂的伤口渗着血,却把断矛捅进了敌将的咽喉。可他刚咧嘴笑,就被背后的冷箭射穿了心口。
直到日头西斜,北狄人终于退了。战场上只剩五尊神将,浑身是血,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赵二哑着嗓子喊\"收\",神将们化作五道黄光,落回他手心,变成皱巴巴的染血剪纸。
他跌跌撞撞跑到王三郎身边,见他怀里还揣着个纸青蛙,绿纸被血浸成了黑褐色。赵二蹲下来,忽然想起老妪的话,鬼使神差地捡起地上那张破纸,轻轻展开。
黄纸被血浸透,却显出些细密的纹路。凑到眼前才看清,哪是什么纹路,竟是行小字:\"步卒张狗剩,年十八,家有老母。\"字旁边,还铰着个小小的\"孝\"字。
赵二心里咯噔一下,又捡起其他用过的剪纸。每张展开,都有名字——\"骑兵李铁柱,擅吹笛弓箭手陈石头,怕老婆\"......最末那张上,铰着只歪歪扭扭的青蛙,旁边写着\"校尉王三郎,爱偷纸玩意儿\"。
他手一抖,剪纸落在地上。忽然明白那些神将为何总往最险的地方冲,为何被砍伤时会发出呜咽似的声响——那不是神,是死在战场上的弟兄,借他的血,再打一场胜仗。
赵二摸出怀里剩下的五个纸人,咬着牙展开。其中一张上,赫然写着\"伙夫赵二郎,会铰纸活儿\",旁边铰着把小小的铜剪子。
晚风卷着血腥味过来,吹得剪纸哗哗响。他忽然想起老妪没说的话:这哪是护身纸人,分明是让逃兵替弟兄们,把没打完的仗打完。
后来有人说,青石峪的乱葬岗再没见过鬼火。有个货郎半夜经过,见坟堆上站着个后生,正把一沓沓剪纸往火里送,火苗窜起来,竟化作无数兵卒,排着队往南走。
\"你们这是去哪儿?\"货郎大着胆子问。
后生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张没烧的剪纸,上面写着\"赵二郎\"。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送弟兄们回家。\"
火光照着他脚边的铜剪子,剪刃上还沾着黄纸渣,在风里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