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只剩下严星楚、皇甫辉和朱威。
皇甫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星楚大哥,这周兴礼……究竟是何方神圣?竟……”
严星楚示意他坐下,自己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才缓缓道:“周兴礼,原郡城卫谍报司主官,是你父亲皇甫侯爷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心思缜密。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文官路子,当年他的座师,便是后来在青崖口兵败身亡的……谭士汲谭帅。”
皇甫辉倒吸一口凉气!
谭士汲!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他在京师时就常听闻他的大名,更是严星楚崛起路上绕不开的关键人物!
青崖口之战,正是严星楚与梁议朝联手,终结了谭士汲的性命,也彻底改变了北境的格局!
严星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复杂的追忆:“谭帅身死后,周兴礼便心灰意冷,挂印辞官。但他深知自己身份特殊,掌握太多隐秘,为免是非,也从未离开武朔城半步,就在城西一处僻静小院隐居,深居简出。”
他看向皇甫辉,眼中闪过一丝感慨:“说起来,我严星楚能有今日,阴差阳错间,还真要感谢这位周大人。”
“哦?”皇甫辉更加好奇。
“当年,我不过是武朔城里一个毫不起眼的书吏小卒。正是这位周大人,慧眼识人……或者说,是看中了我这张生面孔。”严星楚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带着点怀念的弧度,“是他找到了当时还是郡城卫经历司下主簿的张全大人,点了我去安靖城办一件极其紧要的差事。那趟差,是我第一次真正卷入这北境的风波,也是我……踏上这条路的起点。”
皇甫辉听得心潮起伏。
他只知道严星楚从一介小吏崛起为一方雄主,过程必然传奇,却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渊源。
这位未曾谋面的周兴礼,竟在无形中拨动了命运的齿轮。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脚步声在厅外响起。
陈权当先引路,身后跟着两人。
左边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穿着鹰扬军制式军官皮甲,行走间虎虎生风,正是现任郡城卫右佥事,主管刑狱缉捕的胡元。
右边一人,则与胡元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布袍,面容平和,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唯有一双眼睛,显得各外深邃。
他行走的步子很稳,正是前郡城卫谍报司主官,周兴礼。
“末将胡元,参见大帅!”
“草民周兴礼,见过严大帅。”
两人一同行礼,姿态却截然不同。胡元声如洪钟,动作干脆。周兴礼则是不卑不亢,语调平缓。
严星楚立刻起身,亲自上前虚扶:“胡佥事,周先生,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他目光落在周兴礼身上,带着由衷的敬重:“周先生,一别多日,风采依旧。星楚冒昧相请,实是武朔城突遭变故,有疑难悬案,非先生这般洞悉幽微的大才不能解!星楚思来想去,唯有厚颜请先生出山相助!”
周兴礼微微垂目,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大帅言重了。草民一介闲散废人,久疏世务,恐难当大任。况……过往种种,已如云烟,草民实不愿再涉足纷争。”
陈权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却不敢插话。
严星楚并不意外,他神色郑重,缓缓道:“先生淡泊,星楚敬佩。然,今日之事,关乎武朔城数十万军民安危。”
“你先见一位故人之后。”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皇甫辉让了出来,声音低沉而清晰:“辉弟,上前见过周先生。”
皇甫辉立刻上前,对着周兴礼深深一揖:“晚辈皇甫辉,见过周先生!”
周兴礼古井无波的眼神,在听到“皇甫”二字时,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抬起眼,端详着皇甫辉的眉眼,那与记忆中威严身影依稀相似的轮廓,让他平静的面容微微动容。
严星楚的声音适时响起:“辉弟乃皇甫密侯爷之独子!”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兴礼:“先生乃密侯爷旧部,当年在郡城卫,密侯爷于仓司失火一案中,力保先生与胡佥事,先生可还记得?”
周兴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
那段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仓司大火,他与胡元作为主管官员,首当其冲被推上风口浪尖。
侯爷当年在仓司大火案中,顶住巨大压力,力排众议保下他和胡元清白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
恩重如山不为过。
可另一边,是青崖口弥漫的硝烟和血的味道。
那是他周兴礼的座师,谭士汲谭帅陨落的地方。
也是眼前这位如今执掌北境、威名赫赫的严大帅,与梁议朝联手铸就的功勋碑。
谭帅待他,虽不如皇甫密那般直接施恩于生死,但提携之恩、座师之情,亦是重如山岳。
座师死于自己如今要效忠之人(甚至可以说是主谋之一)手中,这让他如何自处?
严星楚的诚意无可指摘,皇甫辉的身份更让他无法推拒。
可心底那道坎,那道名为师道、忠义的坎,横亘在那里,冰冷坚硬。
厅堂里一时陷入沉寂。
严星楚的目光带着理解与等待,陈权眼中是忧虑,朱威则有些急切地看着周兴礼。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周兴礼旁边,显得有些焦躁的胡元,猛地向前踏了一步。
他那张刚毅的脸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涨红,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周兴礼,声音压着,却像闷雷一样在安静的厅堂里炸开:
“老周,你还在想什么!”胡元的声音带着一种粗粝的痛楚,他指着周兴礼,“你看着我,这半年多,你把自己关在那个小破院子里,除了看书就是发呆,过得开心吗?每次老子拎着酒去看你,你哪次不是欲言又止?你嘴上不说,可你那双眼睛骗不了人!你关心着武朔城!关心着咱们郡城卫!更关心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谍报司的老兄弟们!”
胡元的话让周兴礼捻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
“你知不知道,”胡元的眼圈也有些红了,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就这半年,咱们谍报司,在你走后,都他娘的死了多少人了!两个老人!五个你走时刚挑出来的好苗子!七个!整整七条命啊!老周!”
“什么!”周兴礼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痛楚、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死死锁住胡元。
一旁的严星楚也是脸色骤变,看向陈权:“陈大人!此事当真!”
陈权沉重地点头,脸上刻满疲惫与无奈:“回大帅,胡佥事所言……属实。这半年来,武朔城内外鱼龙混杂,流民涌入上十万,各方细作趁机渗透。牺牲的七位兄弟,三个是追查流民中可疑线索时被暗杀,两个是在探查疑似东牟与东夏细作据点时遭遇伏击,还有两个……死因不明,至今悬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都是好手,若周佥事在……或许……”
陈权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周兴礼的心房。
七个!
两个是他亲手带出来,经历过风浪,心思缜密的老部下!五个是充满朝气,被他寄予厚望的新血!
郡城卫谍报司,那是他周兴礼半生心血所系!
是他带着他们,在郡城卫最艰难的岁月里,编织起一张张无形的网,守护着武朔城的情报命脉。
胡元的声音带着哽咽,继续撕扯着周兴礼最后的防线:“老周!这些人都是你带出来的兵!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兄弟!他们死了!要是……要是你还在,你还在谍报司坐镇,以你的本事,他们会死吗!你舍得吗!”
“够了!”周兴礼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他身体微微颤抖,拢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谭士汲……座师……
可紧接着,另一幅画面更猛烈地撞入脑海:是仓司大火后,面对汹汹质疑和构陷,皇甫密那沉稳如山的身影。
恩师陨落,他周兴礼身为弟子,未能追随于沙场,亦未能殉节于师前,早已是心中大憾,只能以辞官隐居,不问世事,来逃避内心的煎熬和对世事的无力感。
这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对自身命运和这混乱世道的消极抵抗。
他以为自己能在这方寸小院中求得内心的平静,用书籍和沉默埋葬过往。
可胡元血淋淋的话语,彻底粉碎了他这自欺欺人的幻象!
七个兄弟!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的血,就洒在他曾经誓死守护的武朔城土地上!洒在他周兴礼选择“避世”的这半年里!
谭帅是立场之争。可眼前这些兄弟的死,却是切肤之痛,是源于他沉浸于个人道德困境而罔顾袍泽生死的自私!
胡元那句“你舍得吗?”如同惊雷,在他封闭的心湖上炸开。舍得?他如何舍得!那些牺牲的兄弟,是他熬夜教导、看着他们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后辈!
座师之恩,是高山仰止。
侯爷之保,是再造之恩。
袍泽之血,是剜心之痛!
就在周兴礼内心天人交战,痛苦得几乎窒息之时,严星楚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
“七个兄弟……陈大人,胡佥事,这血债,必偿!”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陈权和胡元,随即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谍报之事,无声处起惊雷。武朔城身处后方,尚且有如此牺牲……那深入虎穴的兄弟们呢?”
严星楚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天阳城里……东牟腹地……还有恰克草原上,那些由密侯当年亲手布下、至今仍在冰雪风沙中坚守的无名暗桩……他们又当如何?”
周兴礼的心就跟着剧烈地抽搐一下。
这些人,是他周兴礼当年在谍报司时,或直接联络,或间接知晓的兄弟!他们的处境,比武朔城危险百倍千倍!
严星楚提到他们,并非偶然。
这是在告诉周兴礼,谍报的战场无处不在,牺牲也从未停止。
武朔城这七条人命,只是冰山一角。
若因他周兴礼的“避世”和“心结”,导致后方情报网络漏洞百出,无法为前方那些身处绝境的兄弟提供有力的支撑和庇护,导致他们因信息不畅、援护不力而暴露牺牲……那他周兴礼,才是真正的罪人!
座师谭士汲泉下有知,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学生因个人心结而置袍泽于死地吗?
皇甫密侯爷若在天有灵,会愿意看到自己当年力保的干将,在如此危局下袖手旁观,任由他守护过的城池陷入混乱吗?
那些牺牲的、以及正在牺牲的兄弟,他们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吗?
不!
绝不!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周兴礼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用力过猛,椅子被带倒在地上。
他浑然不觉,身体挺得笔直,面向严星楚,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
“大帅!”周兴礼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周兴礼……愿效犬马之劳!重入郡城卫,为鹰扬军耳目,为武朔城屏障,为……枉死的袍泽兄弟,讨一个血债血偿!请大帅……下令!”
最后一个字落下,厅堂内一片寂静。
严星楚看着他深深弯下的脊背,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这个被内心煎熬折磨了半年、最终被袍泽之血和肩上责任唤醒的谍报大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扶住周兴礼的双臂,将他托起。
“好!周佥事!”严星楚的声音斩钉截铁,“即日起,擢升周兴礼为郡城卫左佥事!位在胡佥事之上!专司武朔城内外刺探、侦缉、反谍诸事!郡城卫谍报司,由你全权重组、执掌!本帅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所需人手、资源,尽可调用!”
他目光锐利如鹰:“首要之事,便是彻查城西火灾!揪出幕后黑手!同时,梳理武朔城内外谍报网,堵塞漏洞,绝不容许再有此等惨重损失!那些潜藏的毒蛇,该清一清了!”
“属下,领命!”周兴礼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杀意和专注。
那是对敌人的杀意,也是对自己过往软弱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