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说,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根本不会有命活。
何况蒋瑾晔自从双腿废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病歪歪的。
还有那个宋婉,身体里有种慢性寒毒,表面看着生龙活虎,实则内里空虚不已,这也是为什么她的记忆始终缺失了一块的原因。
他命人去那山崖下寻了大半个月,都没有音讯。
崖底的河流冰凉刺骨。
且不说肉身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早被石头碾成了稀巴烂。
泡在冷水里一夜,也得失温而死。
李彦每每想到此处,就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从无根基无势力一步一步坐上这太尉之位,中间经历多少困苦与心酸,岂能是那世家出身的毛头小儿堪比?
他才该是众人眼里神话一般的存在。
他才该是大庆朝人人当崇敬的第一人。
最令人可恨的是,他拼尽全力经历半生悟出来的为官之道,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道理,本是蒋瑾晔这般世家公子触手可得的。
可他偏要做那不循规蹈矩、不按方圆办事之人,竟然想凭借一己之力翻覆了生他养他的世家。
清算田亩,百官考成,赋税改制,河渠治理改革,哪一项不是把刀刃对准了世家的命脉?!
他真以为他清风霁月,高风亮节???
李彦想到此处,喉头就梗了一阵无名火。
凭什么他穷尽半生追求的高度,在他蒋瑾晔的眼里看起来一文不值?
为什么他认为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在蒋瑾晔的处事原则里,就是一团垃圾?
李彦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有次他带着无数奇珍异宝想与这世人所称颂的少年英才状元郎聊时局、诉衷肠时,他竟然从那些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中,只挑选了一副普普通通的书法,其余全部如数退回。
那个场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蒋瑾晔那小儿,冷着一张高高在上的脸,声音如同死了八百遍一般的冷寂。
最看不惯是那冷冽又毫无情绪的眉眼。
“太尉,天道酬勤这四个字我收下了。想来太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依着这四字过来的。”
“只是天道酬勤这个勤字,却未曾指明方向。不忘初心,才是我们为官者应日日警醒自己的事。”
这个黄口小儿,他李彦吃过的盐比他蒋瑾晔吃过的米还多!
这一番不咸不淡的屁解释,不正是在打他的脸?
李彦缓缓闭上了双眼,捏紧茶盏的指节泛白。
时隔多年,能让他一字不落记住的话并不算多。
蒋瑾晔此人,生性少言。
但他但出一言,并将朝堂搅得风云变幻。
怪不得他要自请从蒋氏主家分离出来自立门户、苦行科举之路呢。
这样大的一颗雷埋在世家。
总归要爆的。
果然吧。
状元郎惊才艳艳,鹤立鸡群。
但纵使你蒋瑾晔再有经世之才,若不能合群,你便早晚要出问题。
李彦半眯着眸子,眼光中流露出几分追忆。
先皇在时,蒋瑾晔提官的速度,比朝中任何一人都要快,说是乘着云梯青云直上也绝不为过。
在朝中,先皇屡屡当着重臣的面大肆夸奖时任户部尚书的蒋瑾晔之贤才。
殊不知,欲加冠冕,必先承重。
国库没钱了,先皇要户部去想办法。
本来多简单一个事,中央巡抚下发到各地方去,不管以什么方式,各地总有各地的办法,能收回来钱粮就好了。
他蒋易知是清高了,非要亲自监督来从地方官嘴里抢饭吃。
不从基数最大的百姓身上搜起,而是要以考成法查百官,抄权贵的家。
粮食收不够,反过来以清算田亩之法,明查名义上为民田,实际已划归为世家所有的田地,逮着世家的土地收粮,要他们一口气补缴数以万石计算的粮食。
这些人能愿意?
再说治水,他蒋易知倒是好了,就他聪明。
正常治水拨赈灾粮和雪花银,层层下来,打点本就是必要的。
不然谁甘愿没日没夜去做事呢?
他蒋易知偏偏要查桥梁修建的材料数目能否与朝廷记载的对得上,少的钱两究竟去了哪里?
把上至州刺史,下至地方知县,全都查了个遍,也抓了个遍。
势力滔天的程家,不也在他手上吃了大亏?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李彦眸光幽深,抿了口茶。
他脑海中又想起来一人——先皇。
先皇是器重蒋易知,但那也是因为他要用人做事,压压世家的气焰。
但他也没让你真把世家翻个底朝天,惹得朝廷上怨声载道啊。
最最可怕的是,自诩清流的文官们最擅长口诛笔伐。
然而蒋易知又在民间口碑极好。
只凭着一腔热血做事,又怎能成事?
搅清了世家的浑水后,便又去边关动了兵权的心思。
这——可是先皇万万不能容忍的啊。
你推行政策也好,铁血手腕也罢,总归充盈了国库,也解了圣上燃眉之急。
哪怕得罪了世家,朝堂上平衡的局面尚不会被打破。
但若把心思打到了兵权的手上,圣上岂能容你?
京城中当时流传:朝中张太岳,军中小诸葛。
呵,蒋瑾晔能文能武,远超时人。
那这个时人,究竟包不包括天子呢?
天子老来得子,小儿年幼。
有你蒋易知珠玉在前,岂不是吾儿只能任你摆弄?屈于平庸?
圣上圣上,帝王本该独一人站在高处享天下繁华。
这样的人,在走上皇位前机关算计、杀人如麻,踩着别人的尸骨与血肉上位。
却在成功登临高处之后,只希望自己被冠以贤名,在污水里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蒋瑾晔便成为了他李家进一步巩固权势的投名状。
丞相之位,既是敲打,也是宽慰。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他李家纵有万千把柄在先皇手中,但谁能活得更长,谁便是赢家。
先皇早死,幼子登基,太后掌权。
而太后,又恰恰与自己有那斩不断的情思与渊源。
真是天助他老李家,要他李氏光耀门楣,千秋万代——
跌落神坛是何滋味?能怪得了谁?
不过是他蒋易知不懂和光同尘的道理,他何曾看见过芸芸众生?
李彦缓缓舒出一股淤气,此人已死,他心思宽慰多了。
只是,近期还有个棘手之事。
宋枭炎突然归京要为太后贺寿,是何居心?
近来自己的人被拔出了不少,和这个心机深沉的永王,定然脱不开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