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绯霜出门买棺材。
她得让陈宴入土为安。
挑了一口铺子里最好的楠木棺材,留了公主府的位置,让掌柜的派人送过去。
棺材铺旁边是个杂货铺。
杂货铺门口站了个袖着手的男人,问迎面走来小胡子男人:“见着陈公子没?”
听到这个姓氏,叶绯霜顿住了脚步。
小胡子男人摆手道:“嗐,没见着!”
“为啥呢?他不见?咱们怎么说也帮过他吧!要不是咱们把他送到北戎二王子身边去,哪里有他的今天?咱们就是想让他以后照顾照顾生意,这不应该的吗?”
叶绯霜转过头来。
杂货铺内,昏暗的煤油灯将人照得影影绰绰。
“……一个男人把一辆车和一封信给了我们,让我们送去给北戎二王子。我们那时候还不认识车里的是谁,后来才知道了是陈宴陈公子……”
叶绯霜问:“让你们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他戴着斗笠,我们看不见脸,但声音又年轻又好听。”
叶绯霜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她顿觉心惊。
“要是你们再听到那个声音,能认出来吗?”
“铁定能!”
于是第二天,叶绯霜带着萧序来了杂货铺。
萧序环视一圈,不太明白:“阿姐,来这里干什么呀?”
叶绯霜盯着萧序,话却不是和他说的:“是他吗?”
小胡子男人掀帘走了出来:“对,对,声音对!就是他!”
萧序明显也认出了小胡子男人,脸上肌肉产生了细微的抽动。
叶绯霜转头出了杂货铺。
萧序跟在她后边,声音都在颤:“阿姐,我……”
叶绯霜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当时澄州叛乱,我派你去处理。昨天我去问了当时跟着你一起去澄州的人,他说起先几天你声称去打探消息了,没和他们在一块儿。你其实是来京城了,对吗?”
萧序不敢狡辩:“阿姐,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把陈宴送给山虏,他才叛国,现在……”
“不是我让他叛国的,是他自己要叛国。”
“他要是好好被接来我身边,他会叛国吗?”叶绯霜瞪着他,“我没想到最后毁掉这一切的是你!萧序,是你!是跟着我时间最长的、也最让我信任的你!”
萧序的眼眶倏然红了:“是啊,我跟着阿姐的时间最长,阿姐对我也最好。可自从陈宴来了,阿姐对我便不如以前那么好了,我凭什么要让他继续在你身边呆着?”
“那你怎么不直接杀了他呢?你竟然把他送去给他的仇人!萧序,我一直觉得你纯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
她说不下去了,她无法把“恶毒”这个词用在自己亲手带大的人身上。
萧序和陈宴还不一样,萧序是真的,一切都是由她塑造出来的。
见她神情痛苦,萧序心下钝痛,立刻跪在她面前,哀求:“阿姐,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叶绯霜不说话,任由他晃着胳膊:“阿姐,你跟我回大晟去吧,我们离这里远远的,好不好?阿姐,我会照顾好你的,以后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夜幕降临,没什么灯火,也没有月光,街上黑黢黢的,寒风呼啸,如置身鬼域。
“我不会去的。”叶绯霜不看他,“你走吧。”
萧序脸上血色骤退,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颤着声音:“阿姐,你赶我走?你不要我了?”
“大昭积弊深重,迟早有亡国的一天,但不该这么早。陈宴叛国,不能全怪你,但也不能说和你无关。你的一个行为,直接或间接地引发了后边许多事,我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绯霜低头看向他:“回大晟去吧。”
萧序唇齿巨颤,通红的眼睛里有泪珠滚下,他扯住她的袖子:“阿姐,你别不要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我会补偿的,你说,我能做的我都会做。”
叶绯霜抽出他腰间的长刀,没有砍他,而是砍断了被他握着的袖子。
“萧……”她一哽,仿佛连给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叫了,“你我割袍断义,缘尽于此。”
她扔了他的横刀,大步离开。
萧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不敢再上前。
这些年来,他总是和她撒娇耍赖,可现在他不敢了。
阿姐从来没有和他真正生过气,所以他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想,等阿姐气稍微消一点了,他再去认错求情。阿姐怎么惩罚他都认,哪怕杀了他都行,只要别不要他。
让他高兴的是,第二天,阿姐就原谅他了。
她笑盈盈的:“昨天是我不好。经过一晚上,我想通了,日子还是要过。我跟你去大晟,但大昭我不能不管。等南迁事宜完毕,希望大晟能降低和大昭通商的关税,给百姓们减轻一点负担。”
“嗯嗯。”萧序立刻点头。
“这是大事,你说了不算,得你父皇母后做决定。”叶绯霜说,“事关钱,可能要惹朝堂非议。信里说不清楚,让别人带信也说不明白,你亲自跑一趟。”
萧序不想走,他的潜意识也告诉他不能走。可是事关阿姐最在意的家国大事,他又好不容易有了弥补的机会。
叶绯霜问:“不是说要补偿吗?不愿意了?”
“没有没有。”萧序忙道,“阿姐,我都听你的。”
他握住运叶绯霜的手:“阿姐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让你等很久。”
“好。”
萧序走后,叶绯霜回了府里。
公主府的大多数人都让她遣散了,只有秋萍她们几个死活不愿走的留了下来。
叶绯霜问她们:“都准备好了吗?”
秋萍泪流满面地点头。
“陈宴葬了吗?”
“葬了,就埋在您院子里的牡丹花丛下边了。”
第二天,山虏带着一群北戎士兵来了公主府。
这位昭国的长公主派头大,邀请她进宫她也不去,山虏便自己来了。
他望着这个站在公主府门口的女人,问:“陈宴呢?他来找你了,就一直没回去。”
叶绯霜朝他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别有深意地整理了一下衣领:“你说呢?”
山虏顿时领会了。
“二王子难道不想吗?”叶绯霜又问。
山里当然想,他可太想了。
征服一个强大的国家,和征服一个强大的女人,都会令男人收获无上的成就感。
想到能将这个让北戎吃过无数败仗的女人压在身下狠狠鞭挞,山虏就一阵血脉沸腾。
况且他最近风光无限,实在太得意了,几乎要忘了形。
于是叶绯霜朝他一勾手,他就跟着她进了公主府,准备去品尝温香软玉。
不光山虏,在场所有北戎士兵都不觉得这位已经是阶下囚的昭国公主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士兵们满眼羡慕地看着山虏进了叶绯霜的闺房。
不禁祈祷,希望二王子能和以前一样大度。他自己尝完,也能让他们都尝尝。
房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唿哨。
这一天,京城所有人都听到一阵剧烈的爆炸声,红色火龙冲天而起,将盛极一时的宁昌长公主府化为了一片断壁残垣。
过了几日,逸真大师云游至此。
他想起在忘尘寺里,他为她接骨后,她说:“文死谏,武死战。我才不会轻易死。即便要死,我也要拉几个北戎蛮子垫背!”
逸真大师在这堆废墟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根金簪。
他认得这枚簪子,可以为她立个衣冠冢了。
临走时,逸真大师踩到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根木簪。
木簪旁边还有白光一闪,逸真大师刨了刨,刨出一把长剑来。
都是他识得的旧物,不禁道了声阿弥陀佛。
逸真大师回了宁国寺,在佛塔下埋了这两簪一剑。
等再见到萧序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他沧桑颓败,披头散发,几乎没了人形。
逸真大师带他去看了叶绯霜的衣冠冢,萧序在坟前枯坐良久。
第二天,逸真大师晨起,看见地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封写了大昭和大晟通商事宜的国书。
他忽道:“不好。”
匆匆赶到佛塔下,便见叶绯霜的衣冠冢已经被挖开了。
萧序抱着装了她阿姐遗物的盒子,蜷缩在那个墓坑里,颈部流出的血将下边的土染成了黑色。
他的阿姐殉了国。
他殉了他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