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的长沙城像口烧红的铁锅,白日里蒸腾着硫磺与桐油的气味,到了深夜却浸在黏腻的湿热里,连湘江的风都带着股化不开的腥气。
三更梆子刚敲过第二响,长沙火车站的老扳道工王老五正蜷在值班室啃冷馒头,忽听铁轨深处传来一阵闷响。不是寻常蒸汽机车的嘶鸣,倒像头受伤的巨兽在喉咙里打滚,震得窗棂上的玻璃嗡嗡发颤。他探出头去,只见两道惨白的车灯划破雨雾,像鬼火似的贴着铁轨飘过来。
“邪门了。”王老五啐掉嘴里的馒头皮,摸出怀表凑近煤油灯——凌晨三点十七分,这个点本该没有列车进站。他眯起眼瞅那车皮,黑得像泼了墨,连块铭牌都没有,车厢接口处的铁皮焊得死死的,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列车停稳时没有半点缓冲,王老五甚至听见铁轨被压得咯吱作响。他壮着胆子往月台走,想问问司机是哪个路局的,却见整列火车静悄悄的,车窗全被铁皮封死,连丝光亮都透不出来。正发愣的功夫,车头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了下来。王老五吓得一哆嗦,转身就往值班室跑,直到钻进被窝还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
天刚蒙蒙亮,刺耳的军号声便撕破了火车站的宁静。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踹开值班室的门时,王老五还抱着枕头发抖。为首的军官摘下白手套,露出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是长沙布防官张启山。
“张…张长官!”王老五瘫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位传闻能空手撕熊的佛爷,舌头都打了结。
张启山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列黑得瘆人的火车上。军靴踩过积水的月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绕着列车走了半圈,手指在焊死的接缝处轻轻一敲,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
“佛爷,守夜的都说没见过这列车的调度令。”副官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从车皮上刮下的漆皮,“铁道部门也查过了,全国没有编号076的军列。”
张启山停下脚步,望着车厢上被焊枪烧得焦黑的痕迹:“什么时候发现的?”
“王老五说凌晨三点多进站的,”副官踢了踢旁边筛糠的扳道工,“这家伙吓得没敢靠近。”
张启山弯腰细看铁轨,轨缝里卡着些暗红色的粉末,捻起一点凑到鼻尖,隐约有股腐朽的土腥气。他直起身时,眼角瞥见第三节车厢下方渗着黑血,正顺着铁轨的凹槽往排水沟里流。
“备切割工具。”他掸了掸手套上的灰,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把齐铁嘴给我找来。”
齐铁嘴是被两个士兵架着塞进吉普车的。他怀里的铜钱还在竹筒里叮当作响,卦象刚排到第六爻就被打断,此刻正扒着车窗哀嚎:“副官大人行行好!我这卦象凶得很,恐有血光之灾啊!”
副官面无表情地按住他的肩膀:“佛爷的命令,齐先生不去也得去。”
吉普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时,齐铁嘴看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已经围成了圈,把那列黑车堵得密不透风。他刚迈下车就打了个寒颤,摸着下巴上的三缕山羊胡直嘬牙花子:“乖乖,这煞气重得能压垮半条街的气运。”
张启山正站在刚切开的车厢洞口前,军绿色的制服上沾了些铁锈。听见脚步声回头,眉峰挑了挑:“来得正好。”
齐铁嘴踮脚往洞里瞅,一股混合着腐臭与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赶紧捂住鼻子:“佛爷,这趟浑水我可蹚不得……”话没说完就被副官推了一把,踉跄着摔进车厢。
车厢里比外面看着更逼仄,昏黄的马灯光柱里浮动着无数尘埃。齐铁嘴定眼一看,顿时倒吸口凉气——两侧的铁皮货架上躺着十几具尸体,全都穿着破烂的灰布衫,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脖颈像是被什么东西拧过,脑袋歪在肩膀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瞳孔里泛着青黑色的斑。
“这死法……”齐铁嘴摸出罗盘,指针疯了似的打转,“是被活活吓死的?”
张启山蹲在一具尸体旁,手指掀开死者的眼皮:“瞳孔放大,嘴角有血沫,更像是中了邪术。”他指向尸体的手腕,那里有圈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而且这些人都没有挣扎的痕迹。”
齐铁嘴正哆嗦着往后退,后腰突然撞到个硬物。他回头一看,只见车厢尽头立着口巨大的朱漆棺材,足有寻常棺材的两倍宽,棺身上描着繁复的云纹,边角处的金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
“哨子棺!”齐铁嘴失声叫道,转身就想往洞口跑,“这是能自己走路的凶棺!”
张启山一把攥住他的后领,目光落在棺盖边缘的凹槽上——那是个扭曲的兽首形状,獠牙处有两个细小的孔洞。他指尖在孔洞里转了转,摸到里面嵌着的机关:“是张家人的手艺。”
齐铁嘴被按在棺材旁,看着张启山从腰间摸出枚青铜哨子,顿时脸都白了:“佛爷三思啊!这哨子棺里要么是粽子,要么是邪物,开不得!”
张启山没理他,将哨子凑到唇边。一声清越的哨音响起,棺盖突然“咔哒”轻响,边缘的兽首竟缓缓抬起,露出底下排列整齐的青铜锁齿。
开棺的士兵都是张启山亲手挑的护卫,个个膀大腰圆,却在推动棺盖时倒吸了凉气。那棺盖看着是木头的,摸上去却像灌了铅,十几个人合力才挪开条缝。
一股寒气从缝里涌出来,带着股奇异的甜香。齐铁嘴赶紧掏出黄符纸捏在手里,眼睛瞪得溜圆:“当心尸气!”
张启山按住他的肩膀,自己先凑了过去。马灯光线照进棺内,只见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摆着具穿着铠甲的尸体。那铠甲是黑铁打制的,胸口嵌着块鸽蛋大的绿宝石,在暗处泛着幽幽的光。
“不对。”张启山眉头紧锁,寻常棺材里的尸体早该腐烂了,这具却像刚入殓似的,连铠甲的缝隙里都没积灰。他用匕首挑开尸体的头盔,露出张干枯的脸,皮肤像羊皮纸似的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嘴里却含着枚玉塞。
齐铁嘴壮着胆子往里瞅,突然指着尸体的手指:“那是什么?”
张启山用匕首拨开尸体蜷曲的手指,只见掌心躺着枚青铜指环,上面刻着繁复的缠枝纹,末端是个虎头形状,眼睛处镶嵌着两颗小红珠。他捏起指环对着灯光看,突然发现内侧刻着行小字,是南北朝时期的隶书。
“‘永熙三年,镇北将军’。”张启山低声念道,指尖摩挲着指环上的纹路,“这是北魏的东西。”
齐铁嘴凑过来,用袖口擦了擦指环:“看这包浆,少说也有七八百年了。佛爷您看这玉塞,通透得像汪水,绝对是皇室用品。”他突然“咦”了声,指着尸体的脖颈,“这是什么?”
张启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尸体颈间挂着块黑色的木牌,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只展开翅膀的鸟。他刚要伸手去拿,那木牌突然“啪”地裂开,化作一捧黑灰。
“邪门!”齐铁嘴吓得后退半步,“这是镇魂牌,碎了可不是好兆头!”
张启山没说话,将青铜指环揣进怀里,又检查了棺内的其他东西。除了些锈蚀的兵器,再没发现别的物件。他站起身时,突然注意到棺底刻着幅地图,线条粗糙,却能认出是湘西一带的山脉走势。
“副官,”张启山转身往外走,“备车,去梨园。”
齐铁嘴赶紧跟上:“佛爷这是要去找二爷?”
“整个长沙,只有二月红认得南北朝的古墓纹饰。”张启山的军靴踩在铁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列车从湘西来,棺材里藏着古墓地图,背后肯定不简单。”
齐铁嘴摸着下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佛爷,刚才那尸体的铠甲,我看着像是……”
话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轰隆”巨响。两人回头,只见那口巨大的漆棺竟自己合上了棺盖,整列火车开始轻微晃动,车厢里的尸体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歪着的脑袋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副官脸色大变:“佛爷!火车动了!”
张启山望着那列再次启动的黑车,眼神沉得像湘江的水底。他摸出怀里的青铜指环,指尖感受到金属传来的凉意,突然握紧了拳头:“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
二月红的梨园在城南的巷子里,青砖黛瓦的院子里种着满墙的爬山虎。张启山赶到时,正听见院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是《霸王别姬》里的“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副官刚要通报,被张启山拦住了。他站在月亮门外,看着戏台上那个穿虞姬戏服的身影。二月红身段极软,水袖甩出去像流云,眼神里的柔媚能化了钢铁,谁能想到这看似柔弱的戏子,竟是九门里最懂古墓机关的二爷。
一曲唱罢,二月红谢了幕,看见门口的张启山,略感惊讶:“佛爷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地方?”
张启山将青铜指环递过去:“有件东西想请二爷掌掌眼。”
二月红接过指环,指尖在虎头纹路上轻轻摩挲,眼神渐渐变了:“这是北魏的虎符环,只有镇守边关的将军才能佩戴。”他翻过指环,看着内侧的小字,“永熙三年是北魏末年,那年孝武帝西迁长安,洛阳一带乱得很。”
齐铁嘴凑过来说:“二爷您看这纹饰,是不是和什么古墓有关?”
二月红没理他,盯着指环上的缠枝纹:“这不是普通的装饰,是鲜卑族的‘引魂纹’。我三年前在洛阳见过类似的,在一座被盗空的将军墓里。”
张启山眼睛一亮:“那座墓有什么特别之处?”
“奇怪就奇怪在,”二月红将指环放在桌上,“那墓里没有棺椁,只有个空的石函,墙上刻着幅星图,和这指环内侧的纹路能对上。”他顿了顿,突然看向张启山,“你们在哪找到这东西的?”
张启山将火车站的事简略说了遍,二月红的脸色渐渐凝重:“那列火车,恐怕是从湘西的‘陨铜矿’来的。”
“陨铜矿?”齐铁嘴咋舌,“就是传说中能让人产生幻觉的那个?”
二月红点头:“北魏时期,鲜卑人在那里开过矿,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废弃了。我师父说,那里的矿脉连着座古墓,葬着位懂妖术的国师。”他拿起指环对着阳光,绿宝石般的光落在桌面上,“这指环,说不定就是开启那座古墓的钥匙。”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副官闯进来,脸色发白:“佛爷,火车站的士兵来报,那列黑车……不见了!”
张启山猛地站起身,军靴在青砖上踏出声响:“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巡逻队去换岗,发现铁轨上空空如也,连点痕迹都没留下。”副官递过张纸条,“这是在值班室找到的,不知是谁塞进去的。”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朱砂写的,笔锋扭曲:“想知道真相,来陨铜矿。”
二月红看着那字迹,指尖微微发颤:“是‘它’来了。”
张启山将纸条捏碎,目光扫过桌上的青铜指环:“看来躲是躲不过了。”他看向二月红和齐铁嘴,“你们敢不敢跟我去趟湘西?”
齐铁嘴咽了口唾沫,摸出铜钱摇了摇:“佛爷都发话了,我这小命还能留着?”
二月红拿起墙上的长鞭,鞭梢在地上划出轻响:“九门同气连枝,佛爷的事,就是我的事。”
夜色渐深,长沙城的灯火次第熄灭。三辆吉普车驶出城门,朝着湘西的方向开去。车窗外,湘江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谁也没注意到,那枚青铜指环在月光下,悄然亮起了一点幽绿的光。
车队在山道上颠簸了三天三夜,越往西行,空气里的土腥气越重。齐铁嘴一路都在算卦,铜钱掉在地上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索性把竹筒揣进怀里,望着窗外的怪石嶙峋直叹气。
“佛爷,您看这山形,像不像只张开嘴的老虎?”齐铁嘴指着远处的山峰,“风水学上这叫‘困龙地’,埋在这儿的东西都带煞。”
张启山没接话,他正看着地图上标记的陨铜矿位置。那里属于湘西军阀的地盘,听说最近不太平,山里经常有村民失踪,连官府都不敢管。
二月红突然勒住缰绳,指着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不对劲。”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槐树上挂着十几个稻草人,穿着破烂的衣服,脖子上系着红绳,脸上用墨汁画着狰狞的表情。风一吹,稻草人摇摇晃晃,像吊死鬼似的。
“是山魈教的标记。”二月红的声音有些冷,“他们是守矿的,这些稻草人是用来祭山的。”
齐铁嘴突然“哎哟”一声,指着稻草人的脚——那里露出半截骨头,白森森的,像是人的指骨。
张启山拔出腰间的配枪:“加快速度,天黑前必须到矿上。”
车队刚转过山坳,就听见前方传来枪声。众人冲过去,只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正围着辆马车射击,车旁躺着三具尸体,胸口都插着支黑色的羽毛箭。
“是矿上的人!”二月红认出其中一人的衣服,“他们背后有山魈教的记号!”
张启山抬手一枪,打中领头那人的手腕。枪声落定,他走上前,看见马车上装着个铁箱子,锁着三道铜锁。
“这是什么?”副官刚要去撬锁,被二月红拦住了。
“别碰!”二月红指着箱子上的纹路,“这是‘血祭锁’,开锁的人会被里面的东西缠上。”他从怀里摸出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山魈教用活人血养的锁,里面肯定是重要东西。”
铜锁“咔哒”打开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箱子里铺着层黑布,上面放着块巴掌大的陨铜,泛着幽幽的蓝光,旁边还有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幅地图,比棺底的那幅详细得多,在一处山谷的位置画着个红圈。
“是古墓的入口!”齐铁嘴指着红圈,“这陨铜就是钥匙!”
张启山拿起陨铜,只觉入手冰凉,像是握着块寒冰。他突然注意到纸上还有行小字,是用朱砂写的:“七月初七,血月当空,方可入墓。”
今天是七月初五。
“还有两天。”张启山将陨铜揣进怀里,“找个地方扎营,等时机到了再动手。”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山坳里搭起帐篷。齐铁嘴围着篝火摆弄铜钱,突然“啊”地叫了声:“不好!卦象显示,今晚有东西要来!”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狼嚎,紧接着是翅膀扑打的声音。众人抬头,只见夜空里掠过无数黑影,像蝙蝠似的朝着帐篷飞来。
“是山魈教的‘夜枭卫’!”二月红抽出腰间的软剑,“他们来了!”
张启山举起枪,看着越来越近的黑影,突然笑了笑:“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去找他们了。”
枪声在山谷里响起时,齐铁嘴抱着头躲在帐篷里,听见外面传来刀剑碰撞的脆响,还有夜枭凄厉的叫声。他偷偷撩开帐篷帘,看见张启山的军靴踩在夜枭卫的尸体上,二月红的水袖卷着软剑,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停了。齐铁嘴探出头,看见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脖子上都插着黑色的羽毛箭。
张启山擦了擦脸上的血,看向二月红:“看来,这古墓比我们想的更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