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
朱淋清扶着张帆,让他靠在一棵粗壮的古树下。她自己也拄着剑,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柳乘风则在一旁瘫坐着,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你……你怎么样?”朱淋清终于匀过一口气,转向张帆。
张帆没有回答。他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脸。
朱淋清心头一紧,上前一步,伸手想探他的脉搏。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张帆的手腕,却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冰冷。一种不属于活人的、岩石般的冰冷。
“张帆?”她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再次叫道。
张帆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从他的脖颈处,几缕灰色的、如同枯死藤蔓的纹路正在向上蔓延,已经攀上了他的下颌。他的双瞳里,那点残存的人类情感,正被一种可怕的空洞和漠然所吞噬。
“我的身体机能正在自我修复。”他开口了,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能量消耗过剧,‘非人化’进程被动加速。这是正常现象。”
“正常?”朱淋清的血几乎要凝固了,“这算什么正常!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外形的变化不影响核心功能。”张帆的回答逻辑清晰,却毫无人情味,“相比之下,你的心跳过速,呼吸紊乱。在这种环境下,这是致命的缺陷。你应该立刻调息。”
柳乘风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帆。这已经不是那个在王家地牢里还会愤怒、还会绝望的少年了。眼前的,更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你闭嘴!”朱淋清厉声打断他,她宁愿看到一个虚弱的张帆,也不想面对这个陌生的存在。“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张帆沉默了。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最终只是偏过头,不再言语。那种极致的冷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朱淋清感到恐惧和无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道身影从林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靠在一棵树上,动作很慢,左手捂着侧腹,黑色的劲装上,有一片深色的濡湿正在扩大。
是听雪楼主。
“楼主!”柳乘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凑过去。
朱淋清也立刻戒备起来,她将张帆护在身后,剑锋对准了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虽然是他救了他们,但这个人的危险程度,绝不亚于王家的追兵。
听雪楼主没有理会柳乘风,也没有在意朱淋清的敌意。他的面具转向张帆,在稀疏的星光下,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似乎在审视一件物品。
“‘死印’扩散了。”他开口,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比我预想的要快。”
朱淋清的身体僵住了。
死印?他居然知道这个名字?
“你到底是谁?”朱淋清的声音发紧,“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救我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换来的只是听雪楼主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似乎带着一丝嘲弄。
“目的?”他终于将注意力转向朱淋清,“我的目的,和你一样。让求仙盟,付出代价。”
他捂着伤口,缓缓走到几人面前,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与张帆隔着不过几步的距离。
“王景天死了。老鬼也死了。”他用一种谈论天气的平淡口吻说道,“王家的护卫,一个不留。不过,京都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柳乘风闻言,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颤抖着说:“楼主……京都……京都已经乱了。”
“说。”听雪楼主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是朱小姐的爷爷留下的那份遗刻!”柳乘风急切地解释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将拓本分送给了几个信得过的朋友,还有一些对求仙盟早就心怀不满的修行者。消息……消息传出去了!”
朱淋清的心沉了下去。
“结果呢?”她追问。
“轩然大波!”柳乘风的语速越来越快,“整个京都修行界都炸了锅!很多人都不相信,但遗刻的内容太过详实,指名道姓,证据确凿!一些中小家族开始动摇,甚至有人公开质疑求仙盟的统治!”
听雪楼主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然后呢?求仙盟的反应。”
“镇压!是血腥的暴力镇压!”柳乘风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第一个跳出来质疑的‘青阳门’,一夜之间被灭门!上下七十三口,鸡犬不留!然后,求仙盟发布公告,说那份遗刻……是张帆为了脱罪,恶意伪造的!”
“他们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张帆身上!”柳乘风看向那个默然不语的身影,满是愤慨,“现在全城都在通缉他,说他是勾结妖邪、意图颠覆人族的叛徒!悬赏高得吓人!”
朱淋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爷爷用生命留下的真相,就这么被轻易地扭曲成了构陷忠良的罪证。而他们,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皇室呢?”她抓着最后一丝希望,“皇室也没有任何表示吗?”
“没有。”这次回答的是听雪楼主,“皇室的态度很暧昧。他们乐于见到求仙盟的根基动摇,但同样畏惧遗刻里提到的那个‘真相’。在局势明朗之前,他们只会作壁上观,甚至会帮着求仙盟,将你们这些‘不稳定因素’清理掉。”
冰冷的话语,将朱淋清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击碎。
她看向张帆,那个本该最愤怒、最不甘的人,此刻却依旧静静地坐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就不说点什么吗?”朱淋清几乎是在哀求。
张帆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眼,看向听雪楼主。
“你受伤了。”他说,“肋下三寸,伤口不深,但有毒。毒素正在侵入你的脏腑。再过一个时辰,你的战力会下降七成。”
他的分析精准而冷酷,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仵作在解剖尸体。
听雪楼主的面具下,似乎有一丝诧异闪过。
“你看得出来?”
“我的视觉和感知,正在被强化。”张帆回答,“这是‘死印’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朱淋清的心彻底凉了。他关心的不是自己的清白,不是爷爷的遗愿,而是一个外人伤势的细节。
“我救你,不是免费的。”听雪楼主直截了当地说,“听雪楼的规矩,一向是等价交换。”
“你要什么?”这次开口的,又是张帆。
听雪楼主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张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朱家那份遗刻,只说了一半的真相。它揭露了求仙盟如何窃取力量,如何欺骗世人。但它没有说,那力量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另一半的真相,就藏在你身体里。这‘死印’,不是诅咒,也不是力量失控的产物。”
“它是一把钥匙。”
朱淋清和柳乘风都愣住了。
“钥匙?”朱淋清失声。
“一把能打开一切源头的钥匙。”听雪楼主的语气里,第一次透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情绪,“求仙盟那群蠢货,只把它当成可以无限榨取的矿藏。而你的祖父,朱问天,他窥见了真相的一角,所以他必须死。”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张帆心口的位置。
“现在,这把钥匙在你身上。求仙盟想要毁掉它,而我……想要得到它。”
“你做梦!”朱淋清想也不想,横剑挡在张帆身前,“我不管你是什么楼主,你想动他,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听雪楼主看都没看她。
他只是对着张帆说:“你正在失去作为‘人’的一切。你的情感,你的记忆,你的喜怒哀乐,都会被这股力量慢慢磨平。最后,你会变成一个只有本能的空壳。一个完美的、没有感情的‘钥匙’容器。”
“看看她。”他指向朱淋清,“你在乎她的死活吗?你现在的心里,还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吗?”
张帆沉默了。
他确实没有。
他能清晰地分析出朱淋清的胜算为零,能计算出她挡在自己身前会死得有多快。但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我可以帮你。”听雪楼主抛出了他的筹码,“我可以压制‘死印’的侵蚀,让你暂时保住你的人性。让你还能像个人一样思考,像个人一样活着。”
朱淋清的动作凝滞了。
“作为交换,”听雪楼主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我要你祖父遗刻里没有记载的全部秘密。还有……”
他俯下身,面具几乎要贴到张帆的脸上。
“你的命,从现在起,属于我。”
林间只剩下风声。
柳乘风大气都不敢出。朱淋清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个交易,是深渊,是毒药。但对现在的张帆来说,或许是唯一的解药。
良久。
张帆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如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