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朝晚期这次三大殿重修工程,在整个历史上都是“划时代”的。
三大殿作为全天下规格最高的建筑物,完全可以这么说,之前的三大殿和之后的三大殿就是两个时代的宫殿。
这次重修三大殿与过去相比,主要有两点不同。
第一,建筑材料差了许多,大金丝楠木不够用,有些不太重要的大柱就改用了“拼接木”技术。
第二,建筑大小缩水了,原本主殿奉天殿长度将近百米,宽度将近五十米,这个尺寸是可以让雄伟大殿几乎占满台基。
还是因为材料缺少,这次重修后的奉天殿长宽尺寸都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二。
视觉上也原先小了一大圈,大殿完全占不满台基,四周留出了一圈空余。
从嘉靖朝以后,三大殿规模就一直维持这个缩水版的样子了。
所以说这次重修是“划时代”的,永久性的改变了三大殿的规格。
其实这次三大殿修成这样,也实属无奈,天生的原材料不够了,说什么也没用。
偏偏嘉靖皇帝还是个心思敏感、非常要面子的皇帝,在他的默许下,三大殿修的比以前差,但他也怕被人说啊。
所以在这次三大殿工程刚竣工,热度还在的时候,嘉靖皇帝最担心的就是集中爆发负面舆情,让他这个皇帝丢脸。
等以后随着时间推移,让世人慢慢接受并习以为常就好了。
反正他也不上朝,一般大臣看不到奉天殿,等若干年过去,谁还知道新老奉天殿的大小区别?
这就是嘉靖皇帝看到白榆的本子后,最为担忧的事情。
就怕是碰上了野路子二愣子,不管不顾的乱来,这时候就把三大殿工程的“内情”引爆。
到时候他这皇帝下不了台,只能斩徐阶、雷礼谢罪了。
所以嘉靖皇帝猜测白榆是严党后,这本子说不定是严党指使或者暗示,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严党毕竟是要维护当今体制的“建制派”,就算知道了点什么,也克制住,不会搞出吃饭砸锅的事情。
而让首辅严嵩最担心的地方是,这本子可能是有人想反向爆破。
先打着帮严党的旗号乱搞事,把局势引爆了,然后黑锅都成了严党的,最后严党被愤怒的帝君捶死。
类似五百年后粉圈的反串黑,拼命出去搞事引战,最后把自己爆破了。
至于徐阶担心的方面,说起来最简单。
他是真怕这个刚竣工、热度高的时候,“三大殿黑料”舆情大爆啊。
那他这个工程主持人除了代替皇帝以死谢罪,没有别的路子了。
他用缩水法重修三大殿,是为了刷“为君分忧”表现分、和严党争夺君恩,不是为了把自己送上刑场!
这就是白榆本子最神奇的地方,越高层的人看了越刺激,层次越低就越只能看个热闹。
永寿宫后殿中,内官监太监李芳禀报完毕后,就退了下去。
他这次只奉旨负责搜集情报,后面决策这部分还轮不到他。
黄锦作为司礼监掌印,负责下发重要敏感奏疏的批文,这时候便对嘉靖皇帝请示说:“御批还是留中?”
嘉靖皇帝吩咐道:“将徐阶、严嵩、陆炳叫来!”
黄锦就去直庐叫人了,回来禀报说:“严阁、徐二位阁臣已在殿外。
陆炳不在直庐,留言说出西安门接见本卫官校去了。”
嘉靖皇帝道:“那就不管陆炳了,让外面二位进来。”
首辅严嵩过完年就八十二了,老态龙钟走路很慢,想趋步上殿也趋不动。
徐阶过年才五十八,身材虽然不高,但很矫健,对于坐三忽略二望一的内阁大佬身份而言,这个年纪算是很年轻了。
可是矫健的徐阁老这会儿也只能跟在严嵩后面,慢慢的挪步,这就很难受了。
到了御座前,嘉靖皇帝指着白榆的本子说:“朕看了两天,感慨良多,将你们叫来是想闲谈几句。
好话先说在前面,你们都是忠臣,都是社稷股肱。”
然后嘉靖皇帝看向严嵩,训斥说:“你有什么可不服气的?”
严首辅老脸懵逼,略有疑惑的说:“臣愚钝,陛下此言不知从何说起。”
嘉靖皇帝继续说:“你父子主持修三大殿三年未能完工,而徐阶只用半年就完工,缘何?
盖因徐阶心诚,更明白如何替君父分忧,所以你有什么可不服气的?”
嘉靖皇帝这话的内涵就是,徐阶敢冒险为皇帝背黑锅,敢在材料不足的时代负起责任,修个缩水版的三大殿。
你们严氏父子拖拖拉拉的修了三年,怎么就没想到修个缩水版的?
还是不够心诚,连背黑锅都不敢!所以你们严氏父子没资格不服气。
严嵩揣摩着上意,只能先自辩说:“三大殿完工,臣也欢欣鼓舞,并没有不服气。”
嘉靖皇帝指着御案上的本子,“你如果没有不服气,这本是怎么来的?”
严嵩此刻感觉自己比夏言、曾铣、丁汝夔、李默、王忬还冤!
“这本实与臣无关。”严嵩解释说,“臣亦不知其从何而来。”
“是,你不知情。”嘉靖皇帝说,“坏事一定都是你儿子做下的,对不对?
你儿子在宫外做了什么事情,你这个做父亲都不知道,对不对?
你这个做父亲的只知道全心全意的西苑侍奉朕,从来管不住宫外的你儿子,对不对?”
嘉靖皇帝刻薄起来,简直能让人吐血,也就是严首辅能忍这么多年。
所以严嵩这个人很矛盾,作为历史级别的巨奸,修养什么的还怪好咧。
面对皇帝的刻薄嘲讽,严首辅连辩解也不敢了,只能叩首谢罪。
但心里却像是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难道白榆真是好大儿在外面找的棋子?
有组织!无纪律!擅作主张!
又听到嘉靖皇帝说:“不愧是大聪明人,竟然还知道找了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假装说公道话!”
这就叫,金杯银杯不如口碑。
在卖弄心机搞小动作方面,小阁老严世蕃的口碑就是这么硬,连皇帝都认证了。
严嵩哀叹道:“臣自会教训犬子,从此严厉约束!”
老首辅已经懂了,皇帝已经决定,将这次本子事件的大锅扣在严世蕃头上。
至于写本子的白榆,太卑微了,背锅都不够格,还是狠抓一个幕后元凶吧。
正好最近严氏父子欠敲打,这不就顺手来锤子了吗?
见严嵩已经“认栽”,嘉靖皇帝冷哼一声,又训斥说:“你们父子别不服气!
当年也有很多人对你们严氏父子不服气,现在你们却要对别人不服气了!”
作为一个喜欢当谜语人的皇帝,嘉靖皇帝的很多台词如果不多做几层阅读理解,根本就听不明白。
但对这几句,严首辅当即就明白了。
这意思就是,你严嵩当年多么勇,多么敢于替替朕背黑锅,多么敢于替朕干脏活,多么敢于替朕挨骂。
但这几年你却不中用了,你开始逃避责任了,你开始不愿意背黑锅了,你开始有事就怂了。
借着这个本子,嘉靖皇帝把近一两年对严氏父子积攒的不满发泄了一遍,念头通达多了。
然后看向已经沉默着站了半天的徐阶,嘉靖皇帝说:
“你不要多想,朕从不亏待有功之臣,再加荫你一子。”
同时在西安门外的锦衣卫班房,陆炳看着两个受伤下属,怀疑这是苦肉计,但又没证据。
钱指挥悲愤的禀报说:“我们审出白榆和严世蕃勾结,遂大胆前往严府求证询问,反遭殴打......”
陆炳忽然拍案道:“有了!”
钱指挥和田百户面面相觑,不懂这“有了”是什么意思。
陆炳仿佛直接看到了大结局:“这次白榆上书,严世蕃一定就是幕后指使者,两人竟然有这种勾结!”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以他对帝君的了解,帝君现在肯定需要这个线索!
然后陆炳站了起来,扔下钱指挥和田百户两个伤员,兴冲冲的回西苑,准备进永寿宫向皇帝奏报最新发现。
田百户很感伤的对钱指挥说:“我们受了重伤,缇帅却连一声安慰都没有。”
钱指挥叹口气,“缇帅从前不是这样,近几年变了,更热衷于结交大人物,对我们这些牛马下属冷漠了许多。”
当陆炳来到永寿宫门时,正好遇见严嵩和徐阶从里面往外面走?
徐阶对陆炳打了个招呼,“你刚才去哪里了?”
陆炳心里“咯噔”一下,坏菜了,肯定是刚才皇帝也召见了自己,但自己恰好没在!
而后陆炳请黄锦通报,但黄锦却说:“帝君已经开始打坐炼丹了,不许我等惊扰。”
陆炳急切的说:“我发现了线索,严世蕃可能是白榆的幕后指使者!”
黄锦无语,你陆炳进谗言都吃不上热乎的。
陛下都安排完了,你这锦衣卫指挥使才来奏报线索?
“算了吧,别报了。”看在最近合作过的面子上,黄锦诚恳的建议说,“报了只会让你更丢脸。”
陆炳:“......”
最近好似撞了邪,怎么做都不对,什么事都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