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一晃而过。
蓬城,检阅台。
陈安子的每一步,都像在拖拽着整个燃烧的岁月。
他的脊背佝偻着,仿佛承载着无数逝去灵魂的重量,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金属扶手,每一次向上的挪动,都伴随着骨节发出的细微呻吟。
检阅台,这座用钢铁和牺牲铸就的高台,此刻在他脚下延伸,如同通往祭坛的阶梯。
终于,他站到了顶端,凛冽的风卷起他灰白的鬓角,视野豁然洞开。
下方,是沸腾的钢铁与生命的海洋!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清晨凛冽的阳光下,如同初生的新刃,闪耀着纯粹而锋利的寒光。
他们的眼神,凝聚着火焰般的意志,汇聚成一片灼热的光之海洋,几乎要将他这具苍老的躯壳点燃!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混合着滚烫的骄傲、锥心的痛楚和沉重的嘱托,猛烈地撞击着他干涸的心房。
他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整个沸腾的广场,连同那汹涌的生命力,一同吸入肺腑,刻入骨髓!
他的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检阅台边缘,那一道道与他共同嵌入历史年轮的身影。
夏可可,他的爱人,他的伴侣。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沟壑,风霜染白了曾经如瀑的青丝,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昔,像永不熄灭的星辰,穿透时光的尘埃,温柔而坚定地凝视着他,无声地传递着千言万语——她还在,她始终在!
李大亮,那异父异母,却比血脉更浓稠的兄弟!
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块被战火反复锻打、淬炼过的顽铁。
脸上的每一道深纹,都是硝烟刻下的勋章。他的腰背挺得如同标枪,沉默中蕴藏着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力量。
旁边的林玥,他的妻子,面容平静如水,却蕴含着风暴过后的深邃与包容。
视线移动,是老吴——部队的总教头,一张脸如同被无数炮弹犁过的焦土,纵横交错的伤疤是永不磨灭的军功章,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台下的方阵,锐利依旧!
张胖子,即使坐着,那宽阔如城墙的身躯也散发着磐石般的安稳感。
周明,眼神精悍如电。
李志与他的妻子张小雨,并肩而坐,经历过生死的双手紧紧相扣。
林萱,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里沉淀着岁月和智慧的光。
阿青、七号、王强……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如同从地狱熔炉中一同爬出的残片,重新拼凑出生存的图腾。
他们无需言语,仅仅是存在于此,就是一部用血与火书写的、仍在续写的史诗!
目光,不可抑制地越过这些鲜活的身影,投向那片无形的虚空。
父母模糊而温暖的笑容,是他灵魂深处永不坍塌的基石。
罗刚那声震碎耳膜的咆哮“老陈快走!”,仿佛还在耳畔炸响!
汉斯那蒲扇般的大手在爆炸冲击波抵达前一刻,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他狠狠推开!
泰勒在弹尽粮绝的绝境里,咧开干裂的嘴唇,塞给他最后半块沾着血污的压缩饼干……
还有更多!更多!那些面容早已在记忆的硝烟中模糊,名字沉入时光的深海,只留下无数双眼睛——在生命之火熄灭的刹那,依旧燃烧着信任、不甘、嘱托,死死地望向他的眼睛!
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化作了漫天星斗,永恒地镶嵌在他灵魂的天幕上,沉重而璀璨!他们是奠基的骨,是燃烧的血,是压在他肩上、催促他永不倒下的群山!
他走向台前那孤悬的话筒,步履缓慢而坚定,仿佛在托举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历史的寒意。
台下,无数双年轻的眼睛汇聚成炽热的光束,聚焦在他身上,如同等待点燃的火炬。
“孩子们——!” 他的声音,如同两块饱经风沙磨砺的燧石猛烈撞击,初时嘶哑、艰涩,带着岁月侵蚀的裂痕。
但仅仅一瞬间,一股源自大地深处的磅礴力量,自他干涸的胸腔轰然爆发!
“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看看坐在我身边的这些‘老家伙’!” 他猛地抬手,手臂像一柄出鞘的战刀,带着千钧之力指向身旁的战友们。
“看到我们脸上的沟壑了吗?那不是皱纹,是刀!是子弹!是那些活尸的爪子留下的烙印!看到我们头上的霜雪了吗?那不是白发,是燃烧的硝烟冷却后的灰烬!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熬出来的冰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在广场上空,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听众的耳膜!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他重重地跺脚,脚下的钢铁平台发出沉闷的回响,“不是靠祈祷得来的!不是靠施舍换来的!更不是靠摇尾乞怜求来的!”
他目眦欲裂,浑浊的眼球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紧绷的脸。
“是打出来的!是用命填出来的!是用牙齿啃出来的!”
“是和那些腐烂的、只知道吞噬活人血肉的行尸走肉打!我们顶着它们腥臭的涎水,听着它们喉咙里发出的死亡嘶鸣,用刺刀!用拳头!用牙齿!一寸一寸,把生存的空间,从它们腐烂的指爪下硬生生抠了出来!多少好兄弟、好姐妹,倒在了它们堆叠如山的尸骸里,化成了我们前进的踏脚石!”
“是跟那些披着人皮、妄图用铁链和谎言重建奴役高塔的‘新秩序’打!他们冠冕堂皇,他们满嘴谎言!他们想用恐惧和饥饿的枷锁,重新套在刚刚挣脱地狱的人们的脖子上!呸!”
他朝着虚空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将那段屈辱彻底唾弃,“我们用沾满血和泥的拳头,砸碎了他们精心打造的王座!把他们虚伪的面具,连同他们奴役的迷梦,一起砸进了地狱的深渊!自由,从来不是恩赐,是必须用血与火去夺回的圣物!”
“更是跟那些躲在阴暗角落、伺机而动的毒蛇猛兽打!那些趁火打劫的土匪!那些妄想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军阀!那些披着宗教外衣的吸血虫!他们以为乱世就是他们饕餮的盛宴?我们告诉他们——错了!”
他狂怒地挥舞着拳头,枯瘦的手臂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我们用子弹教会他们什么叫敬畏!用铁血的意志告诉他们,这片土地,只属于挺直脊梁、敢于战斗、绝不低头的真正的人!”
每一个“打”字,都像沉重的战锤,轰击在无形的铁砧上,迸发出刺眼的火星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他枯瘦如柴的身体在巨大的情感洪流中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但他抓住话筒的手指,却像铁钳般死死扣住,青筋暴起,支撑着这具燃烧着最后火焰的躯壳!
“我们失去了什么?!” 咆哮陡然转为低沉,那声音如同受伤猛兽的呜咽,带着血沫的粗粝感,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承载着无数英灵的虚空,“太多了!太多了啊……生养我们的父母,血浓于水的手足,生死与共的挚友!罗刚!汉斯!泰勒!……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连名字都来不及刻上石碑的兄弟姐妹!他们倒下了,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倒在了坚守的阵地,倒在了黎明前最冷的黑暗里!他们的血,浸透了每一寸我们站立的地方!他们的骨头,撑起了我们头顶这片不再被乌云永远笼罩的天空!他们的英灵,就在这风中呼啸!就在这阳光里注视着我们!”
他猛地挺直了那佝偻的脊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扳直,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要将整个时代的悲怆与豪情都吸入其中!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阴霾的烈焰,那光芒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照亮了过往的尸山血海,也刺向了未来莫测的风云!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灾难已经过去!不是因为敌人已经消失!是因为——我们!挺过来了!我们用血肉之躯,扛过了最漫长、最寒冷、最绝望的黑夜!我们用无数条命,为你们,为未来,撕开了一道血染的黎明!”
他的声音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火山,轰然爆发,带着撕裂苍穹的决绝:
“现在!轮到你们了!历史的接力棒,带着滚烫的温度,带着未干的血迹,交到了你们的手上!”
“握紧你们手中的钢枪!磨利你们的刺刀!擦亮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的牙齿,时刻准备好撕碎敌人的喉咙!”
“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一丝腐臭在游荡——无论它披着丧尸的烂皮,还是裹着‘新秩序’的华服,抑或是藏着毒蛇的芯子——战斗!就永远不会停止!生存的权力,要用战斗去扞卫!自由的呼吸,要用战斗去争取!属于人类的尊严,要用战斗去夺回!和平的未来,要用战斗去铺就!”
“你们的身后——”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膛,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是这片被鲜血浸泡了无数次、又被希望之火反复煅烧的土地!是无数倒下的英魂!他们在看着!他们在听!他们在等着你们——用胜利的呐喊,告慰他们的牺牲!”
他骤然停顿,如同风暴眼中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广场上,数万人的呼吸仿佛都被抽空,空气凝固成钢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广阔无垠的苍穹,望向那深不可测的历史长河,望向那充满荆棘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未来。他张开嘴,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整个生命,用所有逝去和活着的人凝聚的意志,向天地,向过去,向未来,发出了最终的、震彻寰宇的咆哮:
“告诉我——新生的利刃们!燃烧的火焰们!继承了我们不屈之魂的战士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吼——!!!!”
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是雷霆万钧!是足以撕裂苍穹、踏碎大地的狂暴声浪!年轻士兵的呐喊如同亿万柄战锤同时砸向大地,整齐划一的跺脚声让整个钢铁检阅台都在呻吟颤抖!那声音不再是人的呼喊,而是沸腾的岩浆冲破地壳,是觉醒的巨龙发出的第一声长吟!钢铁的意志在阳光下燃烧、碰撞、融合,汇聚成一股足以碾碎一切黑暗、冲刷一切污秽、开辟崭新纪元的洪流!
陈老站在风暴的中心,站在生与死交汇的节点上。汹涌澎湃的声浪冲击着他,他单薄的身躯如同怒涛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晃动着,仿佛随时会被这狂热的洪流彻底吞没、撕碎。然而,在这惊心动魄的摇晃中,他的双脚却如同生根般牢牢钉在钢铁平台上!那佝偻的腰背,竟在无形的重压下,一寸寸地、顽强地重新挺直!
他不再是一支风中的残烛。
他是一座碑!一座用无数牺牲浇筑、用无尽战火淬炼、用不屈意志铭刻的——不朽界碑!他矗立在这片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一头连接着尸骨铺就的来路,一头指向烽火未熄的前方。那只悄然离开冰冷话筒的、布满老年斑的枯手,微微颤抖着,却仿佛将一种滚烫的、不可磨灭的印记——那融合了最深沉的痛、最炽烈的爱、最决绝的恨、最磅礴的希望——烙印,深深地、永久地,烫进了每一个仰望他、倾听他的灵魂深处!
风,卷动着硝烟与新生交织的气息,呼啸而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