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一年(1583年)的辽东,四月的风还裹着关外的寒意,赫图阿拉城外的榛子林里,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正攥着一把生锈的铁刀。三天前,明军攻破古勒城,祖父和父亲的尸体被裹在乱草里抬回来,身上还插着明军的箭簇。
“贝勒,咱们真要反?”身后的额亦都喘着粗气,他刚从抚顺关回来,带回了明朝边将的回话:“你祖父父子是误杀,赏你三十匹马、三十两银子,这事就了了。”
努尔哈赤猛地转过身,扯开自己的粗布棉袍,露出左肋下一道陈年旧疤:“我十岁丧母,跟着继母吃了多少冷饭?十五岁逃到外祖父王杲那里,眼睁睁看他被明军凌迟。如今祖父父亲又死在他们手里,三十匹马?三十两银子?”他突然抓起地上的一块青石,狠狠砸在旁边的老树上,“这是买命钱吗?!”
周围的女真子弟都低着头,他们是建州左卫的残部,加起来不过百余人,手里的武器不是断矛就是锈刀,连件像样的铠甲都凑不齐。额亦都偷偷数了数堆在石头上的家当:十三副铠甲,有六副是皮甲,边缘的皮子都磨出了毛边;七副铁甲更惨,甲片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锈蚀的铁环。
“贝勒,”一个叫安费扬古的少年突然开口,他手里攥着半块饼子,“我爹死在古勒城了,我跟你走。”他把饼子往地上一摔,“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让明军知道,女真人不是好欺负的!”
努尔哈赤盯着那十三副铠甲,突然蹲下身,拿起一副最小的皮甲。这是他十二岁时祖父给做的,甲片上还留着他用烧红的铁丝烫的记号。他轻轻吹掉甲胄缝隙里的尘土,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我祖父觉昌安,当年带着建州女真在这赫图阿拉城种粮,就是想让子孙后代不再受冻挨饿。可明军年年索贡,今年要貂皮,明年要人参,不给就烧房子。如今杀了人,拿几十两银子就打发了?”
他猛地站起身,将皮甲套在身上,“明日天亮,咱们就去杀尼堪外兰!”尼堪外兰是引导明军攻打古勒城的女真叛徒,此刻正躲在图伦城。
《清实录·太祖高皇帝实录》里这样记载:“上闻之,大恸。往诘明边吏曰:‘我祖父何罪而杀之?’明遣使谢曰:‘非有意也,误耳。’乃归二祖丧,与敕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上谓使臣曰:‘杀我祖父者,尼堪外兰也,必执以与我,乃已。’明使臣曰:‘尔祖父之死,因我兵误杀,故与敕书、马匹,又封汝为都督,事已毕。尼堪外兰,我役使之,汝不得擅杀。’”这段记载里的“上”就是努尔哈赤,明朝官吏轻描淡写的“误耳”,使他心里都是愤怒和仇恨。
那天夜里,赫图阿拉城的一间破屋里,努尔哈赤让额亦都把十三副铠甲摆成一排。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照在甲片上,映出周围人的脸。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是他祖父的旧部;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父母都死在古勒城;还有几个女人,手里握着剪刀和锥子,正连夜给铠甲缝补衬里——她们的男人也要跟着去拼命。
“贝勒,咱们这点人,能打下图伦城吗?”一个瘸腿的老兵问,他的腿是去年被明军的鞭子打断的。
努尔哈赤没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一副铁甲,指着背后的一个凹痕:“这是我父亲塔克世年轻时,跟蒙古人打仗留下的。他常说,女真人生下来就该骑马射箭,不是等着被人欺负的。”他突然提高声音,“尼堪外兰以为有明军撑腰就安全了?他忘了,图伦城的水是从咱们建州的山里流过去的,图伦城的路,咱们闭着眼睛都走不错!”
《啸亭杂录》里说努尔哈赤“仪表雄伟,志略过人”,此刻这股“志略”正变成实实在在的勇气,在每个人心里蔓延。
天刚蒙蒙亮,十三副铠甲就在晨雾里闪着微光。努尔哈赤拔出那把生锈的铁刀,刀尖指向图伦城的方向:“今日咱们起兵,不为抢地盘,不为当大官,就为三个字——讨公道!”他率先跨上一匹瘦马,那马是明朝“赏”的三十匹之一,他故意没换马鞍,就让那粗糙的木头硌着自己,“出发!”
一百多号人,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跟在他身后。马蹄踏过带霜的草地,惊起一群麻雀。
图伦城的守军还在睡懒觉,尼堪外兰昨晚刚喝了明朝送来的酒,此刻正打着呼噜。当城门外传来喊杀声时,他还以为是手下在闹事。直到有人撞开他的房门,大喊“努尔哈赤打进来了”,他才光着脚从后墙翻出去,骑着一匹马往抚顺关逃——他以为跑到明军那里就安全了。
《清史稿·太祖本纪》里记载这场战役只用了一句话:“夏五月,太祖起兵讨尼堪外兰,克图伦城。”
太阳升到头顶时,战斗结束了。努尔哈赤站在图伦城的城楼上,看着自己的人正在清点战利品。其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几袋粮食,十几匹牲口,还有几件破旧的衣服。
“贝勒,咱们接下来去哪?”额亦都问。他脸上添了道新伤,却笑得咧开了嘴。
努尔哈赤望向远处的群山,辽东的草原在风里起伏,像一片绿色的大海。“去找那些跟尼堪外兰勾结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些东西,“去找那些欺负过咱们女真人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图伦城里升起篝火,把缴获的粮食煮成稀粥。没有碗,就用头盔当碗;没有筷子,就折根树枝。
周围的人都在笑,笑声里没有了之前的愁苦。他们知道,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