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元年(1662年)正月,昆明城篦子坡(今昆明逼死坡)的老槐树上挂着冰凌。吴三桂站在坡下的刑场边,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这是他刚从永历帝行李里搜出来的,上面刻着“永乐年制”,曾经是朱棣的御用品。
三天前,清廷的“处决令”到了昆明:“将朱由榔就地正法,以绝后患。”兵部尚书爱星阿原本主张“献俘北京”,让顺治帝(此时实际掌权的是鳌拜等辅政大臣)亲自处置,可吴三桂坚持“就地正法”,理由是“滇(diān,云南简称)地偏远,恐生变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的是永历帝到了北京,当着满朝文武揭露他这个“前明总兵”如何叛主求荣。
刑场周围被清军严密布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枪林立,连只鸟都飞不进去。可城墙外、山坡上,挤满了偷偷来看的百姓。昆明人大多是明军后裔,当年沐英镇守云南时,带来的中原百姓在此繁衍生息,他们不是来看热闹,是想给这位亡国之君送最后一程。
“带上来!”吴三桂对着身边的参将吼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飘。他今天特意穿了件簇新的亲王蟒袍,红得刺眼,可越想挺直腰杆,越觉得背后发凉——人群里那些目光,有愤怒,有鄙夷,有不屑,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永历帝被两个士兵架着走过来,身上的龙袍早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内衣。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可脚步却很稳,没有丝毫踉跄。走到吴三桂面前时,他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对方。
“朱由榔,你还有何话可说?”吴三桂故意提高声音,想掩饰心虚。
永历帝没看他,反而转向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昆明父老,朕无能,没能守住大明江山,让你们受苦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放肆!”吴三桂气得脸色铁青,“死到临头还敢蛊惑人心!”他对刽子手使了个眼色,“动手!”
按清廷的旨意,本是要“凌迟处死”,可吴三桂临时改了主意,让用“缢杀”——不是仁慈,是怕凌迟会激起民变,更怕永历帝在刑场上痛骂自己。刽子手抖开一条白绫,刚要上前,却被永历帝拦住了。
“等等。”永历帝整理了一下破烂的龙袍,对吴三桂说,“朕有三个要求,你若答应,朕便死;不答应,朕就站在这里,让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弑君的。”
吴三桂咬着牙:“你说。”
“第一,”永历帝竖起一根手指,“朕乃大明天子,死也要穿完整的龙袍。”吴三桂让人取来一件备用的龙袍,虽然也是旧的,却还算完整。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善待随行的宫女太监,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吴三桂不耐烦地挥挥手,算是答应。
“第三,”永历帝望着北方,“朕死后,坟墓前只须种一棵柏树,让它向着北京的方向生长。”吴三桂冷哼一声:“准了。”
永历帝穿上龙袍,虽然不合身,却突然有了几分帝王气象。他走到老槐树下,望着城墙外的滇池,那里曾是南明水师操练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艘渔船。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肇庆登基时,瞿式耜对他说:“陛下,江山在德不在险。”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却太晚了。
“朕,朱由榔,于今日殉国。”他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头,“愧对太祖高皇帝,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百姓!”说完,他自己将白绫套在脖子上,对刽子手说:“动手吧。”
刽子手犹豫了一下,猛地收紧白绫。永历帝的身体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太子朱慈煊扑上去想救,被士兵死死按住,这孩子对着吴三桂哭喊:“你这个汉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吴三桂闭上眼睛,挥手示意:“一起……处置了。”
十岁的太子就这样死在了父亲身边。围观的百姓鸦雀无声,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大明亡了”,接着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连清军士兵都低下了头——他们中不少人是前明降兵,此刻心里五味杂陈。
吴三桂转身就走,不敢回头。他听见身后有人在骂“汉奸”,有人在哭“先帝”,那些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
永历帝的遗体被草草埋在篦子坡旁的荒地里,没有墓碑,只有百姓偷偷种的那棵柏树。
消息传到云南边境,李定国正在勐腊(mèng là)养病,听到永历帝死讯,一口血喷在地图上,对着昆明的方向哭道:“陛下!臣无能,没能救您啊!”他一病不起,临终前对儿子李嗣兴说:“宁死荒徼,勿降也!”(《西南纪事》)可李嗣兴后来还是降了清,大西军的抗清火种彻底熄灭。
在台湾的郑成功也听说了噩耗。这位“国姓爷”当时正围攻荷兰人占据的热兰遮城(今台南安平古堡),得知永历帝殉国,他穿上孝服,对着西南方向哭了三天三夜,病情加重,没过几个月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喊着“我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抓破了自己的脸——南明最后的两位擎天柱,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了。
历史学家说,永历帝的死,标志着南明政权的彻底覆灭。从弘光到永历,十八年间,南明先后出现了四个政权,却始终没能团结起来,最终被清军各个击破。有人怪弘光帝荒淫,有人怪郑芝龙叛降,有人怪孙可望内讧,可归根结底,是那个时代的悲哀——当一个王朝失去了民心,失去了骨气,就算有再多忠臣良将,也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