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1625年)的深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深处,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映照着杨涟脸上凝固的血痂。这位曾在“移宫案”中护佑熹宗朱由校登基的东林干将,此刻正被铁链锁在冰冷的刑架上,肩胛骨处的溃烂已经露出森白的骨茬——那是“全刑”(即械、镣、棍、拶zǎn、夹棍五种酷刑轮番施用)留下的印记。
“杨都御史,招了吧。”狱卒端着一碗浑浊的米粥凑近,“魏公公说了,只要画押承认‘受熊廷弼贿赂’,便能给个全尸。”
杨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出火光。他啐掉嘴角的血沫,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熊经略守辽有功,却被诬陷处死,我杨涟岂能与阉党同流合污?”
狱卒叹着气退了出去。他没有告诉杨涟,就在三日前,与他一同入狱的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袁化中五人,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这六位被后世称为“东林六君子”的大臣,此刻正经历着明代历史上最卑劣的政治构陷。
事情的起因,要从魏忠贤的“立威”说起。自从熹宗沉迷木工,将朝政尽数托付给这位“九千岁”,阉党势力与日俱增。魏忠贤恨极了东林党人——这些以“清流”自居的官员,总在奏疏里骂他“市井无赖”“目不识丁”,尤其杨涟那道着名的《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更是字字如刀,险些让他丢了性命。如今大权在握,他便撺掇阉党骨干许显纯、崔呈秀等人,罗织了“受熊廷弼贿赂”的罪名,将六君子一网打尽。
《明史·杨涟传》记载,许显纯在审讯时,曾拿着魏忠贤的密令威胁:“若诸公肯招认受贿,则牵连之人可免;否则,必让尔等受尽酷刑而死。”(原文:“若诸公有赃,可免株连;否则,当尽毙之。”)杨涟却冷笑回应:“我等为官,清正廉明,何来赃款?若要诬陷,便取我性命,休想玷污名节!”
民间笔记《先拨志始》里,记了段更令人扼腕的细节:左光斗入狱前,曾将门生史可法叫到府中,屏退左右后拿出一份名单。那是他暗中调查的阉党贪腐证据,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崔呈秀侵吞军饷三万两”“田尔耕强占民田百亩”等条目。他握着史可法的手说:“我若不测,你务必将此单藏好,待他日清除奸佞,可为佐证。”史可法泣不成声,跪地叩首,左光斗却厉声喝道:“哭什么!我辈读书人参政,本就该为国尽忠,死有何惧?”
可诏狱里的酷刑,远超常人想象。左光斗被捕时还能昂首怒骂,入狱不过十日,便被“炮烙”之刑烧得皮肉焦黑。据曾潜入狱中的史可法回忆(见《史忠正公集》),他隔着栅栏望见恩师时,几乎认不出那张肿胀变形的脸——“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唯有眼睛还在转动,看到史可法便奋力挣扎,用断裂的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没出息的东西!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做什么?国家之事已不可为,你速去,将来若能报答朝廷,便是对我最好的祭奠!”
魏大中的遭遇更加荒诞。阉党为坐实“受贿”罪名,竟让他的亲家——同为阉党的苏杭织造李实出面“作证”。李实拿着伪造的书信逼魏大中画押,信中写道“熊廷弼赠黄金千两,托魏大中疏通关节”。魏大中看着那拙劣的仿冒笔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实骂道:“我与你结亲三十年,竟不知你是阉党走狗!我魏家世代清白,岂容你玷污!”《明史·魏大中传》载,他被“昼夜拷掠”,始终“坚不承服”,最终被活活打死在狱中。
周朝瑞是六人中最年长的,入狱时已六十有三。他本是刑部侍郎,最懂律法,每次提审都能引经据典驳斥诬陷,气得许显纯直骂“老顽固”。许显纯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谎称只要他“攀咬”杨涟,就能立刻释放。周朝瑞却笑道:“我若怕死,便不做这言官了。杨公是忠臣,我岂能加害?”最终,他被施以“钉指”之刑,十根手指尽数钉穿,血尽而亡。
袁化中性格刚烈,被捕时就一路骂不绝口,到了诏狱更是每日痛斥魏忠贤“祸国殃民”。阉党为让他闭嘴,竟用铁钳拔去他的舌头。《玉镜新谭》里说,袁化中无法言语,便用鲜血在墙上写下“魏贼必诛”四个大字,直到血尽而死,手指还保持着书写的姿势。
顾大章是最后一个离世的。他精通刑狱,知道阉党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出去,便想着用自己的方式留下真相。在一个雪夜,他趁狱卒不备,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藏在贴身的棉衣里。血书上详细记载了阉党如何伪造供词、如何施用酷刑,最后写道:“吾等六人,皆为阉党所害。但愿后世君子,知我等冤屈,铲除此獠(指魏忠贤),以安社稷。”写完便投缳自尽。后来这份血书被一位良心未泯的狱卒带出诏狱,辗转送到南都,才让六君子的冤情得以流传。
杨涟的死,最为悲壮。天启五年三月十六日,许显纯得到魏忠贤的密令,要“悄无声息了结此事”。当晚,他命狱卒将铁钉钉入杨涟的耳朵,又用土囊压在他胸口。《杨忠烈公集》收录的狱中绝笔写道:“涟今死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涟其庶几无愧矣!”这段话就是说:我杨涟今日死了!一片痴心报效君主,因愚直而得罪仇人……对天有何遗憾,对人有何怨恨?只因我身为御史,曾受先帝托孤之命,孔子说“接受孤君托付,面临重大气节考验而不能动摇”,我杨涟大概可以无愧于此了!
据说杨涟断气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的,仍是“陛下明鉴”。而此时的熹宗,正在宫中兴致勃勃地打造他的“木制水傀儡戏台”,对诏狱里的惨状一无所知。
六君子死后,魏忠贤还不解气,竟下令“暴尸三日,不许收殓”。杨涟的尸体被拖到诏狱门外时,大雪正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他身上的伤痕。有百姓偷偷上前,想为他盖上一块布,却被锦衣卫厉声喝止。直到数日后,杨涟的儿子杨之易才敢哭着将父亲的遗体运回湖广老家。
《明史》在记载这段历史时,用了“天下冤之”四个字。多年后,崇祯帝即位,为东林六君子平反昭雪。当杨涟的血书被呈到御前,这位试图挽救大明的末代君主读着“痴心报主”四字,不禁潸然泪下。他下旨追赠杨涟为太子太保,谥号“忠烈”,并命人将魏忠贤的生祠尽数捣毁。只是此时的大明,早已在党争与腐败中千疮百孔,六君子用生命守护的江山,终究没能逃过覆灭的命运。
如今,在江苏常熟的东林书院旧址,映入眼帘的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由顾宪成所撰的对联,恰似东林六君子一生的写照——他们或许有政治上的固执,却从未丢失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初心。而诏狱里的冤狱,也永远警示着后世:当忠良蒙冤、奸佞当道之时,便是王朝倾覆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