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包内,喜庆的商讨声浪似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角落里的顾远隔绝在外。乌尔托娅指尖那带着少女馨香的温热帕子,轻轻拂过他额角冰冷的细汗,如同投入冰封深潭的一粒火星,瞬间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却无法真正融化那沉积在心底的、名为愧疚与悲痛的万年玄冰。
顾远身体骤然僵硬,几乎要本能地挥开这不合时宜的触碰。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身边少女眼中那份纯净又炽热的倾慕。他此刻的心,早已被一个叫乔清洛的女子占据,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撕扯。
乔清洛……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石洲初见,他怀着冰冷的目的。利用乔家,利用乔家二小姐对“英雄”的天然好感,作为立足石洲、对抗李存勖的棋子。他精心编织着谎言,扮演着落魄却坚韧的英雄,博取她的信任,进而掌控乔家的资源。他本意是利用,是冰冷的算计。他甚至计划在合适的时机揭露真相,用冷酷的现实击碎她的幻想,让她成为他棋盘上一颗更听话的棋子。
可意外发生了。
是那个吻吗?还是更早?当他重伤,在生死边缘徘徊时,是她日夜守护,衣不解带。是她用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盛满了真切的担忧和心疼,一点一滴地瓦解了他坚硬的防备。是她在他意识模糊时,那个带着药汁苦涩与少女清甜气息的吻,如同一个封印,将他到了嘴边的真相彻底堵了回去。
那一刻,他动摇了。为什么?是因为她低头喂药时,那专注的侧影,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的、名叫阿茹娜阿古拉的亡妻吗?那娇小的身形,那份混合着天真与坚韧的气质,仿佛是缩小版阿古拉在这异世的一个翻版?还是因为,在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权谋世界里,她这份毫无保留、纯粹到近乎愚蠢的信任和爱意,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直直照进了他早已荒芜的心田?
他分不清了。他只知道,计划偏离了轨道。他无法再像对待工具一样对待她。他开始享受她依赖的眼神,喜欢看她为他的事业夙夜忧劳、殚精竭虑的样子。石洲在她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他坚实的后方。那份初始的算计,被欲望取代,最终,在日积月累的相守与共同面对的风雨中,沉淀成了他无法否认、也无法割舍的——爱。
可他亏欠她!亏欠得太多太多!
他精心布局,瞒着她,让她心目中温暖安宁的家园石洲,最终成了他麻痹李存勖、引君入瓮的陷阱,在她眼前化为修罗场!他不得不带着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风沙漫天的苦寒之地。为了塑造沉迷酒色、胸无大志的假象给李存勖看,他日日在她面前“宠幸”那个周德威的远房表妹苏婉娘。看着她强忍泪水、看着他亲手撕碎她心中对爱情最后一点幻想的眼神,他心如刀绞,却只能硬起心肠演下去!她的心,在那段日子里,早已被他亲手撕得粉碎!
她为他怀上寤儿,在担惊受怕和石洲必须打理好根基的阴影下,九死一生才生下这个孩子。后来,又千辛万苦诞下明赫和攸宁这对龙凤胎。她的身体早已被掏空,她的精神早已疲惫不堪。来到契丹,气候不适,水土不服,他沉浸在归乡的喜悦和重建部族的忙碌中,只记得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保障,却忘了她内心的孤寂和委屈。当她因思乡而落泪,最终的爆发嗔怪,他竟觉得她“不懂事”,甚至厌烦,冰冷地丢下一句“养着吧,你就歇着吧”。
这哪里是她不懂事?!分明是他顾远瞎了眼!蒙了心!
她为他付出了一切——青春、爱情、家园、健康、乃至尊严!而他还给她的是什么?是欺骗、是利用、是冷漠、是伤害!
如今,她和次子赫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已罹难,尸骨可还安在?若被滑哥所擒……那等待她的将是何等不堪的凌辱?光是想象那画面,顾远就感到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我怎么对得起她……我怎么配……”他内心的嘶吼无人听见。
她的狡黠灵动,为了他在怀胎时还夙夜忧虑的模样,她燃烧自己的生命支撑他控制石洲的时光……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他控制石洲燃烧生命,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部族,可这对得起那个默默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他的乔清洛吗?
越想,思绪越乱,如同被狂风搅动的暴风雪,冰冷刺骨,绝望窒息。愧疚、悔恨、悲痛、自我厌弃……种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他,让他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内衫。
乌尔托娅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她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近乎崩溃的痛苦神色,看着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紧闭双眼却无法抑制的泪意濡湿了浓密的睫毛。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什么,但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让她感同身受般的心疼。
她不再犹豫,用帕子更轻柔、更坚定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她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抚平他灵魂的褶皱。
顾远猛地睁开眼,那双冰潭般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痛苦、迷茫、挣扎,如同困兽。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乌尔托娅清澈而充满关切、甚至带着一丝无畏爱意的眼眸中。
眼前是鲜活灵动的托娅,心中是生死未卜的清洛。
母亲金萨日娜斩钉截铁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托娅嫁过来,必须是正妃!明媒正娶!……把远儿交给她照顾,我这个当娘的,放心!”
父母要尽孝,他不能拒绝母亲这份迟来的、想要弥补他伤痛的心意。乌尔托娅,这个聪慧、勇敢、对他一片赤诚的好姑娘,她有什么错?她凭什么要承受他顾远带来的苦难?拒绝她,看着她嫁给别人?他不忍心,更觉得那是对这份纯粹情意的亵渎。
可清洛……清洛怎么办?那份沉甸甸的亏欠和刻骨的爱意,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他和新的可能之间。
乱!太乱了!
顾远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矮凳。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逼仄的、充满喜庆却让他窒息的空间!他需要一个人,面对这无解的困局!
“远儿!”金萨日娜立刻注意到儿子的异样,担忧地喊道,“你要去哪?”
顾远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出去……走走。”他推开毡包门帘,踉跄着冲入了外面初春清冷的夜色中。
“族长!”乞答孙乙涵立刻跟上,铁塔般的身躯充满了担忧。
“别跟来!”顾远头也不回,厉声喝止,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烦躁,“去,看看乌尔善那小子,比寤儿大不多少,刚才吓坏了,好好安抚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没事,就想一个人静静。”
乞答孙乙涵看着顾远踉跄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忧,但他对顾远的命令有着近乎本能的服从。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是!族长!”转身走向角落里还在抽泣的小乌尔善,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试图用笨拙的方式逗弄安抚这个被吓坏的孩子。
金萨日娜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疼惜。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知道他此刻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真正敲开他心门的人。
她的目光转向同样一脸担忧、准备追出去的乌尔托娅,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鼓励而坚定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乌尔托娅瞬间明白了萨日娜婶婶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抓起顾远刚才脱在一旁的深色貂裘,对着金萨日娜用力点了点头,像一只轻盈的鹿,悄无声息地掀开门帘,追着顾远的身影,融入了清冷的月光之中。
初春的草原夜晚,寒意刺骨。残雪未消,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顾远没有走远,就在营地外围一处背风的缓坡下停住了脚步。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草地上,背靠着一块嶙峋的石头。
月光如水,洒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勾勒出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他仰着头,望着那轮清冷的弯月,仿佛在质问苍穹。泪水,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男儿,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沿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阿茹娜、阿古拉、乔清洛……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乔清洛那双含泪控诉、又带着无尽眷恋的眼眸上。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貂裘轻柔地披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顾远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王爷……天冷,注意身子。”乌尔托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月光下的孤魂。
顾远没有动,也没有擦泪,只是自嘲地、带着浓重鼻音低语,声音破碎而悲凉:“王爷?呵……我这个左谷蠡王,不过就是耶律阿保机那个豺狼用来咬人、又时刻提防着怕被反咬的恶犬罢了!我对外称‘本王’,不过是装腔作势,是施压,是自保!什么王爷……我算个哪门子王爷?唐朝那些躺在锦绣堆里、醉生梦死的闲散王爷,怕是比我这一生都要幸福快活千百倍吧?”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命运的嘲弄和对自身处境的深刻洞察,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弃。
乌尔托娅没有接他关于权力和身份的悲叹。她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丝毫不介意冰冷的草地。她伸出手,细心地为他将肩上的貂裘拢得更紧、更密实,她想用自己的力量为他隔绝这世间的寒冷。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顾远在月光下泪痕交错、写满痛苦的脸,轻轻地、清晰地唤了一声:
“远哥哥。”
轰!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顾远冰封的心防!
远哥哥……
多久了?多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八年前,在苗疆温暖的竹楼里,那个如同火焰般热情奔放、最终却因他而凋零的阿古拉,最喜欢这样叫他,带着少女的娇憨和依恋。
在他十八岁那场盛大却注定悲凉的婚礼上,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阿茹娜,在新婚之夜羞红着脸,也爱这样唤他,带着新嫁娘的憧憬与温柔。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最纯粹的时光,是初恋的青涩与幸福,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气风发。
然而,短短八年,天翻地覆!阿茹娜死于难产,阿古拉为他香消玉殒,乔清洛生死不明……“远哥哥”这个称呼,连同那份被珍藏在心底的温暖与悸动,早已随着亲人的逝去和命运的残酷碾压,被他深深地、痛苦地埋葬在记忆最冰冷的角落,不敢触碰,不忍回忆。
此刻,这个声音,这个称呼,从这个他初识不久、却勇敢闯入他混乱世界的少女口中唤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般的魔力,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那被强行压抑、冰封了八年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顾远猛地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身边的乌尔托娅。月光下,她的脸庞泛着柔和的光晕,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无畏的、近乎悲悯的温柔。那声“远哥哥”,仿佛不是简单的称呼,而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对温暖与爱最原始的渴望和……恐惧。
内心的冰封,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顾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规劝:“你……你这姑娘……傻不傻啊?”他看着乌尔托娅,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踏入深渊的无知者,“我……我比你大好几岁!我……我孩子都有三个了!跟过我的女人……三个……全死了!阿茹娜、阿古拉、清洛……她们……她们都……”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我天生……就是这命!克亲克妻的煞星命格!你娘说得对啊!听你娘的,嫁她给你选的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多好!跟着我?呵……说不定哪天……你就跟清洛一样……尸骨无存了……你……你真傻啊……”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既是说给她听,更是对自己命运的控诉和诅咒。他希望她能退缩,希望她能清醒,希望她能远离他这个注定带来不幸的旋涡。
然而,乌尔托娅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动摇。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明亮的眼眸始终温柔地注视着他,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厌、所有的绝望。
然后,她做了一个大胆得让顾远都为之屏息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手,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顾远的脸颊。指尖划过他冰冷皮肤上细密凌乱的胡茬,那粗粝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地抚摸着,仿佛在安抚一头受伤的猛兽。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不管。”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敲在顾远混乱的心弦上,“我不怕。”
她的目光迎着他痛苦迷茫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我只知道,远哥哥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得像是要把自己撕碎了。”
“我不想知道那些过去有多沉重,也不想知道未来有多危险。”
“我只知道,”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回忆的暖意和感激,“是你,在我一生中最绝望的一天,像天神一样降临,用雷霆手段碾碎了巴哲尔那个恶魔!是你,给了我希望,救回了我的自由!让我不用像货物一样被他霸占!”
“我只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觉得我们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的心告诉我,这就是缘分。你的后方,你的家人,我一定能为你分担,一定能照顾好!”
“我只知道,我看到你,心里就装不下别人了。你就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你的强大,你的神秘,你的冷酷下藏着的温柔,你对部族未来的思考……都让我着迷!我就喜欢这样的不同!”
“安逸?”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草原女儿的骄傲和决绝,“只要跟着你,要饭都行!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刀山火海我也不怕!死?呵,远哥哥,你怕吗?”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惊雷,炸响在顾远混乱的脑海!
“死?呵,远哥哥,你怕吗?”
怕?他顾远怕过什么?从十四岁就跟着叔公踏上战场,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失去!是辜负!是看着至亲至爱因他而死却无能为力!
乌尔托娅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的承诺,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为自己构筑的、名为“不幸”和“保护”的囚笼!她看到了他的痛苦,却选择无视那所谓的“煞星命格”;她感激他的拯救,更被他的“不同”深深吸引;她不在乎世俗眼光,不畏惧生死险途,只求能陪在他身边!
这份纯粹、勇敢、无畏的爱意和信任,如同最炽热的熔岩,汹涌地冲击着他心中那块名为“乔清洛亏欠”的坚冰!裂纹在扩大,冰层在融化!
顾远的心防,彻底被撼动了!他眼中的痛苦迷茫,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所取代。他含泪望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仿佛发着光的少女,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希冀:“为什么……为什么你甘愿受这委屈?我……我能给你什么?寤儿都四岁了,他懂事了……他如果不认你,你的委屈会有多大?我现在腹背受敌,强敌环伺,你跟着我……一定会受苦!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他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残酷的命运。
乌尔托娅笑了。那笑容如同初春草原上第一朵绽放的野花,纯净而明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没有回答“为什么”,而是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她轻轻地将头靠在了顾远宽厚却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她的发丝带着淡淡的草香,拂过他的颈侧。然后,她抬起手,用温热的指腹,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长生天告诉我,”她靠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却充满了某种笃定的力量,如同在诉说一个古老的预言,“远哥哥这样的英雄,不能孤独。”
“长生天也告诉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女的甜蜜和羞涩,“我的意中人,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远哥哥,别怕嘛,”她的语气变得轻快而充满活力,像是在哄一个不安的孩子,“寤儿比我弟弟乌尔善还小呢,以后啊,我就把他当成我自己的儿子来疼!你襁褓中的小女儿攸宁,也是我的女儿!远哥哥的骨肉,就是我的骨肉!我会用我的命去护着他们!”
“远哥哥心里的苦,”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无比的认真和心疼,“我帮你分。一个人扛着,太重了。”
“我就把他当成我自己的儿子来疼!”
“远哥哥的骨肉,就是我的骨肉!”
“远哥哥心里的苦,我帮你分。”
这朴实无华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泉水,终于彻底冲垮了顾远心中最后一道冰堤!她那毫不介怀、主动接纳他过往的态度,她那分担痛苦、共担未来的决心,她那将他的孩子视为己出的承诺……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黑暗绝望的心房!
乔清洛的亏欠依然沉重如山,但那块冰,在托娅这温暖而坚定的泉水流淌下,开始真正地、不可逆转地融化了。不是遗忘,而是……被新的希望和承诺所包裹、所抚慰。
顾远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包裹、融化。那是一种被理解、被接纳、被坚定选择的震撼和感动。他颤抖着,缓缓抬起手,不是推开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乌尔托娅那只为他擦拭泪水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少女的手,纤细却并不柔弱,带着练箭留下的薄茧,此刻正被他冰冷的大手包裹着。
“你……”顾远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而是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颤抖,“你真的……不怕?不怕跟着我……流不完的眼泪?那眼泪……会比我现在流的……多得多……”
乌尔托娅感受到他手掌的力度和传递过来的温度,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和勇气。她抬起头,离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绽放出一个狡黠而灿烂的笑容,如同暗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嗤……”她轻笑出声,笑声清脆悦耳,打破了沉重的气氛,“那这眼泪,一定是滋润远哥哥的泉水啊!让远哥哥这棵大树,长得更高更壮,为我们遮风挡雨!”
这充满生机与乐观的比喻,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智慧,瞬间击中了顾远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怔怔地看着她月光下明媚的笑靥,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爱意和坚定,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奔涌在他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望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慨,吟诵了一句应景的唐诗:
“举头望明月……”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而带着书卷气的声音立刻接上,流畅自然,如同珠联璧合:
“低头思故乡!” 乌尔托娅接得又快又准,眼中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看着顾远。
顾远浑身剧震!他猛地看向乌尔托娅,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刮目相看!
他只知道托娅跟着母亲识得一些契丹文和简单的汉字,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能如此流利地接上中原的唐诗!这份才情和聪慧,远超他的想象!这不仅仅是对诗句的熟悉,更是一种心灵的契合,一种文化底蕴的共鸣!她绝不是一个只有美貌的草原姑娘!
这份意外的惊喜,如同最后一缕春风,彻底吹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和疑虑。眼前这个美丽、聪慧、勇敢、坚韧、懂他、爱他、甚至能与他精神共鸣的姑娘,难道不正是长生天对他这半生坎坷、满手血腥的……一种补偿和救赎吗?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身上。顾远看着乌尔托娅那双映着月华、充满爱意和期待的眸子,心中最后一点挣扎和冰寒,彻底消融殆尽。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浓烈爱意、无限怜惜和沉重责任的暖流,汹涌地填满了他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颤抖着,他解下了腰间一直贴身佩戴的一柄短剑。
这短剑形制古朴,乌木剑鞘,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和岁月的沉淀。他将其郑重地放在乌尔托娅的掌心。
“托娅……”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一种向天地立誓的庄重,“这柄短剑,跟了我整整十年。是我十五岁那年,跟随叔公出征,在一场恶战中,击败了一个极其难缠的幽州高手,从他贴身暗器囊中所得。它锋利无匹,见血封喉,十年来,无数次在危难时刻救我性命,是我最信任的伙伴之一。”
他握紧托娅拿着短剑的手,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今日,我顾远,以长生天之名,以此剑为证,向你立誓!”
“你的余生,便是我余生唯一的重心!我顾远,定当以性命相护,绝不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我对阿茹娜、阿古拉、乔清洛三人的亏欠与爱,今生已无法偿还,若有来世,我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但今生今世,我顾远所有的情意、所有的珍视、所有的忠诚,只属于你乌尔托娅一人!”
“此剑赠你,便是将我顾远的性命与忠诚,一并交付于你!从今往后,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唯一的爱人!我顾远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不纳妾,永不再娶!唯你一人!”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凌厉,带着修罗般的煞气:
“若苍天无眼,再敢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顾远定当化身修罗,杀尽这世间负你之人!踏破九幽黄泉,也要将你寻回!”
这誓言,重逾千钧!字字血泪,句句肺腑!是他对过去的告别,对未来的承诺,更是对乌尔托娅这份勇敢无畏的爱意,最郑重的回应!
乌尔托娅握着那柄带着顾远体温、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嗡鸣的短剑,听着他这如同泣血般的誓言,巨大的幸福和感动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泪水再次涌出,却是喜悦的泪水。她知道,她终于敲开了这个强大而孤独的男人的心门!她得到了他全部的、唯一的承诺!
“远哥哥!”她娇嗔地打断他后面那充满血腥味的誓言,眼中含着幸福的泪花,脸上却绽放出最明媚动人的笑容,“我不要你入修罗!我要你好好活着!和我一起,看着寤儿、攸宁长大!看着我们的部族重新强大起来!看着以后我们的孩子健康成长!”
话音未落,她做出了一个更大胆、更直接的举动!
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住顾远的脖颈,将自己温软芬芳的唇瓣,带着少女全部的勇气和爱意,主动地、坚定地印上了顾远因惊愕而微张的、带着泪痕咸涩的薄唇!
这个吻,青涩而短暂,却如同最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顾远所有的感官!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唇上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如同最醇美的甘泉,滋润了他干涸龟裂的心田!所有的痛苦、愧疚、挣扎,在这一刻,都被这纯粹而勇敢的爱意彻底覆盖、净化!
短暂的惊愕之后,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爱意和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爆发!顾远低吼一声,不再是痛苦的嘶鸣,而是如同猛兽宣示主权般的低吟!他猛地收紧双臂,将怀中轻盈的娇躯紧紧箍住,他反客为主,深深地、热烈地回吻下去!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承诺,炽热而缠绵!
月光如水,静静地笼罩着这对在寒夜中相拥热吻的璧人。清冷的草原夜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良久,唇分。
乌尔托娅脸颊绯红,气息微喘,眼中却盛满了星光般的璀璨爱意。
顾远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澄澈而坚定的温柔。他俯下身,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揽住她的纤腰,稍一用力,便将她轻盈的身体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一个标准的公主抱。
“啊!”乌尔托娅惊呼一声,随即羞涩地将脸埋进他宽阔坚实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力量,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甜蜜。
顾远抱着她,如同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大步流星地朝着灯火通明的乌尔图家毡包走去。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肩负起了新的、更甜蜜的责任。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重新焕发出属于左谷蠡王的、睥睨一切的自信与力量,只是这一次,这份力量中,融入了前所未有的柔情。
毡包内,金萨日娜、古日连明与乌尔图夫妇早已商定了婚事的诸多细节,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娶亲的日子就定在三日后!时间虽紧,但顾远带来的财物丰厚,金萨日娜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采买准备都不在话下。乌尔图夫妇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仿佛在做梦一般。
就在这喜庆热闹的氛围中,毡包门帘被猛地掀开。
顾远抱着乌尔托娅,如同凯旋的将军抱着他最重要的战利品,大步走了进来。
毡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金萨日娜最先反应过来,看着儿子脸上那不再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红晕的神色,再看看他怀里羞得不敢抬头、却紧紧搂着他脖子的乌尔托娅,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成了!她这把火,烧对了!她儿子那颗冰封的心,终于被这勇敢的姑娘融化了!
“哎呦!我的好儿子!好媳妇!”金萨日娜拍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乌尔图和乌云其其格更是惊喜交加,看着女儿被王爷如此珍视地抱在怀里,之前的恐惧和担忧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对未来的憧憬。
顾远走到毡包中央,小心翼翼地将乌尔托娅放下,乌尔托娅脚一沾地,立刻羞红着脸躲到了金萨日娜身后,引来众人善意的哄笑。
顾远没有笑。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情变得无比郑重。他面向乌尔图和乌云其其格,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契丹大礼!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顾远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充满了真诚的歉意和沉甸甸的承诺,“顾远方才情急失言,言语无状,辱及二老,实乃大错!顾远在此,向二老赔罪!恳请二老宽恕!”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而坚定:
“顾远在此立誓,此生定当视托娅为唯一挚爱,敬之重之,护之爱之!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请二老放心将托娅交予顾远!”
乌尔图和乌云其其格哪里见过王爷向他们行如此大礼?又听到如此郑重的承诺,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忙上前搀扶。
“哎呀!贤婿!快起来!快起来!”乌尔图激动得语无伦次,“使不得!使不得啊!过去的事别提了!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对对!好女婿!”乌云其其格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看着顾远,怎么看怎么满意,之前的恐惧和愤怒早已被“王爷女婿”的巨大喜悦冲得无影无踪,“都是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快起来!以后托娅就交给你了!她要是任性,你该管教就管教!”
乌尔托娅从金萨日娜身后探出头来,娇嗔地跺了跺脚:“额吉!你说什么呢!”她跑到顾远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对着父母撒娇道:“他才不敢欺负我呢!有萨日娜婶婶给我撑腰呢!是吧,婶婶?”她俏皮地看向金萨日娜。
金萨日娜哈哈大笑:“没错!他敢欺负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乌尔托娅又看向躲在乞答孙乙涵身后、正怯生生偷看的小乌尔善,故意板起脸,对着顾远娇嗔道:“还有!大坏蛋!要动我弟弟!哼!以后你要是敢欺负他啊,我就跟婆婆哭!让婆婆教训你!”
这娇憨可爱的模样,引得满堂大笑。连一直憨厚的乞答孙乙涵都忍不住咧开大嘴笑了。
顾远看着身边巧笑倩兮、大方得体、瞬间就将方才的尴尬化解于无形、更让气氛变得更加融洽温暖的乌尔托娅,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爱怜和满足。他反手握住她挽着自己胳膊的小手,十指紧扣,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
“不敢。”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宠溺。
“哈哈哈哈哈!”金萨日娜开怀大笑。
“好!好!好啊!”古日连明摸着胡子,憨厚地笑着。
乌尔图夫妇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女儿和王爷女婿你侬我侬的模样,只觉得此生无憾。
清冷的晚春寒夜,在这小小的毡包里,却被这你侬我侬的爱情甜蜜、家人团聚的欢庆气氛,烘烤得温暖如春,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无限的希望。苦难的阴霾似乎被暂时驱散,新的故事,正伴随着这份在伤痛中萌芽、在月光下定格的爱情,悄然展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