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与周郎时,只道他是江东最耀眼的星辰。
诸葛孔明一句“铜雀春深锁二乔”,却让周郎眼中燃起焚尽赤壁的烈火。
那夜江面烈焰冲天,映着我夫君的侧脸。
他说:“此火为你而燃。”
多年后,我抚着焦尾琴,听人说蜀中丞相星落五丈原。
东风吹落满树桃花,恍惚又是建安四年的皖城春日。
原来天下最锋利的计谋,竟借了一个女子的名头。
建安四年的皖城春日,熏风裹着花香,软软地拂过庭院。那日父亲孙策大人携了贵客归来,前院喧嚣声隐隐透入我的深闺。我依着姐姐大乔的臂弯,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悄悄望去。
庭中伫立一人,身姿挺拔如修竹,一身银甲映着天光,耀得人几乎不敢直视。他正与父亲谈笑,声音清越,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目光流转间,恰与我这惊鸿一瞥相遇。那双眸子里,星辉粲然,笑意温润,仿佛春日最暖的一束光,不经意地落在我心尖上,骤然烫了一下。
“那是周公瑾,”姐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了然的笑意,“江东周郎。”
周郎……这名字在心里轻轻滚过一遍,竟有些微甜。我慌忙垂首,脸颊热意蔓延,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罗帕。
婚期定在三月三,上巳佳节。那日,我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头戴沉甸甸的凤冠,眼前是晃动的珠帘。喧天的锣鼓和鼎沸的人声似乎都隔在了一层薄纱之外。当那只骨节分明、温暖而有力的手隔着衣袖稳稳托住我的小臂时,一颗悬着的心仿佛才落回实处。隔着垂落的珠帘,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凝视,温柔而专注。礼成,他引我步入属于我们的庭院。夜色温柔,他执起我的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小乔,自此江东便是你家,周瑜在处,便是你归处。”窗棂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
此后岁月,恰如皖城春水,脉脉流淌。周郎待我,极尽温柔。他常在庭院中为我抚琴,指尖流泻的曲调或如高山流水,或似金戈铁马。我亦时常在旁,素手调弄他心爱的焦尾琴弦。他处理军务,我便在一旁静静研墨添香。偶有闲暇,他也会兴致勃勃地教我辨识舆图上的山川城廓,指点着大江两岸,意气风发。他手指划过长江,眼中光芒灼灼:“此乃吾江东血脉,寸土不让!”那昂扬的神采,是我眼中最明亮的星辰。
安稳的日子,却如江上薄雾,终被北来的铁蹄踏碎。建安十三年,一个令人窒息的闷热夏日,曹操挥师百万,直扑江东的消息,如同巨石砸入平静的水面。风声鹤唳,柴桑城内外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周郎变得异常忙碌,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忧思,脚步匆匆,身影常在深夜才映在窗棂上。
一日,他引了一位客人至家中书房议事。那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羽扇纶巾,气度从容,正是闻名遐迩的诸葛孔明。我奉了茶点,正欲退出,周郎却示意我留下侍奉。我垂首立于屏风之后,心跳莫名地有些快。
起初,他们谈论的皆是军国大事,战船、兵卒、火攻之策,字字千钧。周郎的声音凝重而谨慎。然而,当诸葛孔明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叹息,提及曹操在漳河畔大兴土木建造铜雀台时,书房的空气骤然凝滞。
“亮在江夏时,曾闻曹操于漳河之上,新造一台,名曰铜雀,极其壮丽。”孔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入玉盘,“更闻曹操曾放言,平生所愿,一者扫平四海,成就帝业;二者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以娱暮年。此番挥师百万,虎视江南,其志恐非只在城池土地啊。”
屏风后的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寒冰击中,浑身血液瞬间凝住,指尖冰凉,几乎要端不稳手中的漆盘。铜雀台?二乔?……那曹贼竟敢!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脸颊却因愤怒和羞耻而滚烫。我下意识地抬眼,想去看屏风另一侧的周郎。
书房内死寂了一瞬。随即,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是周郎手中的茶盏,被他生生捏碎在地。殷红的血珠,混着碧色的茶汤,溅落在洁净的青砖上,触目惊心。
“老贼安敢如此!”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受伤的猛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般的暴怒。透过屏风的缝隙,我清楚地看到那张俊朗的面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中燃烧的火焰不再是往日的星辰,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炼狱烈焰。那火焰,是因我而燃!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一种更深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的心。他猛地站起身,袍袖带翻了案几一角,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吾与老贼誓不两立!明日便点兵请战,不破曹贼,誓不还吴!”
那一瞬,我明白,赤壁之战,已无可避免。而点燃这滔天战火的引信,竟是我姐妹二人那被觊觎的虚名。
那决定江东命运的一夜,终于降临。我独自留在府邸深处,紧闭门窗,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震颤——那是无数战船擂响的战鼓,是万千将士决死的呐喊。夜空中,先是星星点点诡异的红光在江对岸亮起,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很快,那红光连成一片,继而冲天而起!整个江面仿佛被点燃,熊熊烈火映红了半边天穹,连我窗棂上的薄纱都染上了诡异的橘红。热浪似乎隔着遥远的江面都能扑到脸上,带着浓重的焦糊气息,还有隐隐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厮杀与惨嚎声。
我站在窗边,望着那吞噬一切的炼狱景象,心揪成一团。周郎就在那火海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天将破晓,那燃烧了整个后半夜的烈焰才渐渐黯淡下去,化作江面弥漫不散的滚滚黑烟。
天光大亮时,府门终于被推开。他回来了!一身征尘,银甲上沾满烟灰与暗红的血渍,脸上也带着疲惫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比昨夜映天的烈火更加明亮,燃烧着大胜之后无以复加的狂喜与锐利锋芒。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带着江风与硝烟的气息。不等我开口,他已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滚烫,带着激战后未褪的热度。他凝视着我,目光灼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小乔,你看见那火了吗?那映红长江的火!那焚尽曹贼百万雄兵的火!”他顿了一顿,眼底深处有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炽热,“那是为你而燃!为保你周全,不受半分折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钳夹住。为他平安归来而生的狂喜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为我而燃?那江面上漂浮的无数尸骸,那震天动地的哭嚎,那焚尽一切的业火……仅仅是为了一个“乔”字?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那映红天宇的胜利火光,此刻只照得我遍体生寒。
赤壁的烽烟散尽,周郎的威名如日中天,江东的基业似乎稳如磐石。然而,那场大胜似乎耗尽了他生命中太多的光华。他的身体开始频频违和,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挺拔的身姿也时常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建安十五年的巴丘,秋意已深,肃杀之气弥漫。他最终还是倒下了,倒在了西征巴蜀的路上,壮志未酬。
病榻前,他握着我的手,那曾指挥千军万马、拨动焦尾琴弦的手,此刻已瘦骨嶙峋,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他望着我,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面容,望向更遥远、更辽阔的江天,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执拗:“天不假年……恨不能……为江东……为仲谋……尽取……西川……”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紧握着我的手便骤然失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那双曾映照过赤壁烈焰、盛满星辰与雄图的眼眸,永远地黯淡下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空茫。我怔怔地看着,仿佛魂魄也随之被抽离,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化作尖锐的嗡鸣,最终归于死寂。
周郎走了,带走了建安四年皖城春日里所有的光。江东依旧,只是我的世界,从此只剩下黑白二色。我带着他留给我的焦尾琴,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故土庐江,在他长眠的青山脚下结庐而居。时光如门前溪水,无声流逝,将鲜活的痛楚研磨成一种钝而深沉的、几乎与呼吸同在的哀寂。琴声成了唯一的慰藉,指尖抚过冰凉的丝弦,流淌出的,却总是赤壁战鼓的轰鸣,是巴丘秋夜的咳喘,是皖城春日他初见我时,那抹温润的笑。
又是一个春天。庭院里那株老桃树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我独坐树下,焦尾琴横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拨着旧曲的调子。一个仆役匆匆穿过落花走来,低声禀报:“夫人,有消息自蜀中传来……汉丞相诸葛亮,于五丈原……病逝军中。”
拨弦的手指蓦地顿住。孔明……那个在柴桑书房里,用一句“铜雀春深锁二乔”便轻易点燃了周郎焚天之怒的诸葛孔明?那个智近乎妖、最终却也熬干了心血的蜀汉丞相?他也走了……星落秋风五丈原。
一阵东风忽然穿庭而过,带着料峭的春寒。满树桃花被这风猛地一激,霎时间如雪片般纷纷扬扬,狂乱地扑落下来,沾满了我的衣襟鬓发,迷蒙了眼前的光景。
纷飞的花瓣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建安四年的皖城春日。春风暖软,花香醉人。雕花窗棂外,那个银甲耀眼的青年将军含笑回眸,星辉粲然,照亮了整个庭院和他身后明媚的春光。
膝上的焦尾琴弦,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颤音。
原来这席卷天下的滔滔大势,这焚江煮海的烈焰奇谋,这无数英雄豪杰用性命写就的慷慨悲歌,其发端处,有时竟不过系于一句关乎女子名节的轻巧言语。东风浩荡,吹落千树繁花,终究吹不回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