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声沉闷如鸿蒙初开的钟鸣,自山巅道观浩荡开来。
金色的音波在夜幕下化作实质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涤荡乾坤,诛邪辟易。
那笼罩着整个天地的深沉灰雾,在这神圣的钟声面前,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贯穿天穹的巨大豁口。
山野林间,无数刚刚从阴影中探出头颅的鬼物,在钟声下连惨叫都发不出,魂体如烈日下的薄冰般飞速消融,在一片无声的尖啸中,惊恐万状地逃回更深邃的黑暗之中。
道观主殿内,东皇钟之外。
那尊与陆长青一般无二,已经融合了神婴的三头六臂神像,默然而立。
它的神情没有半分波动。
只是那居中的第三只神眼,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钟内的一切,冷漠地注视着那具刚刚倒下的、属于陆长青的尸体。
是的。
一具尸体。
就在方才,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陆长青以自己的头颅,用尽了此生最后一分气力,决绝地撞向了这座镇压鸿蒙的无上至宝。
以身殉道。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通往《幽冥录》上那条绝路的第一步。
也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最疯狂的办法。
东皇钟响,神威浩荡,能于瞬息间隔绝天地。
将那无处不在的、足以将任何新死之魂瞬间污染成疯魔的怨煞之气,彻底摒弃在外。
钟声余音袅袅,金色的神辉在钟壁内壁之上静静流淌,形成了一方绝对纯净、绝对安全的领域。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不过片刻光景,在那具尚有余温的尸身之上,一缕虚幻的青烟缓缓升腾而起。
青烟袅袅,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在煌煌金光中显得格外暗淡,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被这神圣威压彻底冲散。
陆长青,睁开了“眼”。
不,他没有眼睛。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知方式,他的意识第一次从血肉的囚笼中挣脱,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片天地之间。
思维还有些浑噩。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的头骨与混沌钟壁碰撞时,那瞬间爆开的剧痛与坠入无边深渊的黑暗。
这让他想起修行之初,子阳老鬼差点把自己血祭时,自己疯狂撞钟,也是这般感觉。
紧接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
那不是血肉之躯感受到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存在”最深处的、被整个世界剥离的酷刑。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汲取着他的“温度”,他的意识,他的一切。
即便是身处东皇钟的庇护之下,这种生命本质升维后带来的虚无感,也无法被完全隔绝。
他“看见”了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带着一丝丝死寂的青灰色。
他“看见”了那具静静躺在下方的肉身,怒目圆睁,鲜血淋漓。
那已经是一具没有了“我”的空壳。
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从他魂体的每一寸角落疯狂滋生、咆哮。
那不是对食物的渴望。
而是对“生机”的贪婪,对“阳气”的觊觎,对一切温暖事物的、最原始、最疯狂的吞噬冲动!
他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地变得稀薄。
若是不做些什么,就算没有外界的怨煞侵染,自己这新生的鬼魂,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因为这种“饥饿”而彻底崩溃,消散于无。
人死为鬼。
他成功了第一步。
但这一步的终点,不是永存,而是更快的寂灭。
陆长青的魂体,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不能等。
绝不能等到那份源自鬼魂本能的饥饿,彻底吞噬掉他作为“陆长青”的理智。
他必须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走完第二步!
鬼死为聻!
他一“咬牙”,或者说,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那道虚幻的魂魄,凝聚起最后的神智与力量,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朝着面前那镌刻着日月星辰的混沌钟壁,狠狠撞了过去!
“咚——!”
这一次的钟声,比之前那次要轻了许多,也空灵了许多。
不再是镇压万物的沉闷,而是一种近似于灵魂碎裂的哀鸣。
金色的音波再次荡漾开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陆长青那本就虚幻的魂体。
在与钟壁接触的瞬间,他的魂魄便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画卷,从边缘开始迅速变得焦黑、卷曲,然后寸寸崩解。
他的意识在金色的音波中被彻底撕碎,化作了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就在他魂体完全消散的那一刹那,无数比星屑还要细微、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光点,从那破碎的魂体中洒落。
它们没有消散在空气中,而是在钟声的引导下,缓缓飘落。
最终,尽数没入了他那具冰冷的尸身之内。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钟内,又恢复了那死一般的平静。
只有那具尸体,静静地躺着,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时间,失去了意义。
日升,月落。
春去,秋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大半个月,又或许是更久。
道观外的神像依旧冷漠地注视着一切,三千道兵如同最忠诚的石雕,静静守护着这座孤峰。
钟内,陆长青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复活。
而是一种更为诡异、更为恐怖的变化。
只见一团浓郁如墨的黑烟,从他的七窍之中缓缓溢出,在他的身体上方汇聚、翻滚、蠕动。
最终,那团黑烟凝聚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它从尸体中,缓缓地,“坐”了起来。
那人影的形态极不稳定,时而凝聚如实质,时而涣散如烟雾。
它的面容是一片模糊的扭曲,只能隐约看到一双透着纯粹凶戾与暴虐的、深不见底的眼眶。
一股纯粹的、不加掩饰的、要毁灭眼前一切的攻击欲望,从它身上疯狂散发出来。
它,就是“聻”。
以鬼为食,因死而生。
当它彻底成形,第一缕意识,便是被囚禁的暴怒。
它发现了这口将它困住的大钟,暴怒于自己不能出去大快朵颐。
吼!
一声无形的咆哮在钟内炸响,那烟雾形成的人影,发疯般地扑向钟壁,用拳头、用身体、用一切能用的方式,疯狂地攻击着。
可它的攻击,落在东皇钟的内壁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更不用说发出声响。
这彻底点燃了它的凶性。
它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攻击。
发狂,攻击,再发狂,再攻击。
时间在它无意义的狂暴中流逝。
奇特的是,每一次攻击之后,它的力量似乎都在增长一分,那烟雾组成的身躯,也变得愈发凝实一分。
它的愤怒与狂暴,竟成了它最好的养料。
终于。
在不知道第几十万次的撞击之后。
咚!
一声极轻,却真实无比的钟鸣,被它敲响了。
这声钟鸣仿佛一个开关。
“聻”那张扭曲的面孔上,第一次浮现出了近似于“错愕”的情绪。
紧接着,是更为狂暴的欣喜!
它找到了方法!
它用尽全部的力量,再一次,狠狠砸在了钟壁之上!
咚——!
浩瀚的钟声,终于再一次,响彻起来!
金色的神圣音波,轰然荡漾。
而这一次,它亲手敲响的钟声,成了埋葬它自己的丧钟。
那诛邪辟易的至阳力量,对它这种至阴至邪的存在而言,是世间最恐怖的剧毒。
“吼……?”
它那宛若实体的身躯,在钟声中猛然一僵,狂暴的凶性瞬间被一种源自本能的、极致的恐惧所取代。
它的身躯,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浓雾,开始飞速地变得虚幻、透明。
最终,在那涤荡一切的金色涟漪中,在他消亡的瞬间,他恢复了属于陆长青的清明。
但随机便彻底化作一缕微不可查的白烟,袅袅升起,然后消散无踪。
钟内,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横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