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日升月落,光阴流转。
当陆长青再次睁开眼时,已是三日以后。
他仍在那石桌旁静坐。
身未动,心已游遍太虚。
三天三夜,风拂过,落叶已在他肩头与膝上堆积成冢。
世间的一切喧嚣,都已沉淀。
无论是大景的赫赫皇权,还是仙宗的累累尸骨。
无论是姬明月那双倒映星河的凤眸,还是自己曾掀起的滔天血海。
一切过往,皆被洗去,沉入心湖之底,再不起一丝涟漪。
此刻,他的心神澄澈如琉璃,空无一物。
陆长青缓缓站起身。
簌簌。
身上的枯叶与尘埃无声滑落,那身青色道袍,依旧不染纤尘。
他迈步,走向道观中那座只供奉了“天地”牌位的主殿。
吱呀——
殿门推开,一股混合着朽木与尘埃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蛛网在梁柱间结成了一片片灰色的幔帐,随着气流微微晃动。
这里,已经太久没有人烟。
陆长青衣袖轻拂。
一股无形的柔风扫过,没有半分烟火气,殿内的蛛网、尘埃便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木梁恢复了原有的色泽,石砖地面也变得洁净如洗。
做完这一切,他心念一动。
一尊与他等身高的神像,凭空出现在殿中。
神像通体是一种璀璨的金色,却不显得俗气,反而有一种历经万民香火祭拜后,沉淀下来的神圣与威严。
三头六臂,法相庄严。
这正是当初他在青州开府立庙时,亲手捏塑的第一尊泥像,里面蕴藏有自身神婴一丝本源。
如今,它早已吸收了无量愿力,脱胎换骨,化作了真正的神金之躯。
这是他的本命神像。
也是用来承载他那尊“神婴”的道体。
陆长青托着神像,缓步走上供台,将其稳稳地安置在正中央。
原本的“天地”牌位,则被他移到了神像两侧,分立左右。
他静静看着供台之上。
那尊金碧辉煌、威严无比的“自己”,与两侧古朴沧桑的“天地”牌位并列。
这画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与不协调。
陆长青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炷香,指尖灵火一闪,将其点燃。
青烟袅袅,笔直升起,如同一道通往幽冥的引路信。
他手持长香,对着自己的神像以及天与地,郑重地,拜了三拜。
一拜皇天,大道三千皆有路。
二拜后土,得此世修行之舟。
三拜本心,搏前路一线生机。
然后,他将香插进了供台前的紫金香炉中。
“哈哈哈~”
做完这一切,他注视着那尊沐浴在香火烟气中的自己,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大,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荒诞与释然。
为自己立像。
为自己上香。
如果失败了,自此世间无陆长青,那便是在祭拜自己。
这世间,大概也只有他了。
笑声渐敛,陆长青的神情重新归于绝对的平静。
他散出神念。
嗡——!
三千尊气息幽深的紫府道兵,自虚空中显化,无声无息地散布于百脉山的每一个角落。
它们或立于山巅之上,俯瞰云海。
或隐于幽深密林,与影同化。
或沉于冰冷溪涧,化作顽石。
自此刻起,这座山峰,已是他的陵寝,亦是他的道场。
一只鸟也别想飞进来,一缕风也别想泄出去。
最后,陆长青回到殿中。
他没有理会蒲团,就那样盘膝,坐在了自己神像的正前方,与那尊金色的“自己”遥遥相对。
他闭上了双眼。
《幽冥录》的内容,如同冰冷的水银,在他的识海中一字一句地铺展开来。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阴冷、诡异,却又直指一条匪夷所思的通天大道。
他的心神,沉入其中,开始推演。
第一步,神婴离体。
然后,亲手终结这具修炼到羽化境的肉身。
这是斩断一切退路的开始。
“待化为鬼之时……”
他的思绪在这一步停顿了一瞬,感受着那剥离血肉的冰冷。
这天地已经化作诡祖的道场,怔怔的人间鬼蜮。
也正因如此,那无处不在的怨煞、阴邪之气,在感受到生灵死亡的瞬间,将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从天地间每一个角落疯狂涌来。
灵玄子,便是被这第一波浪潮,冲刷得神智崩溃,没来得自我了断便沦为疯魔。
“东皇钟……”
陆长青心念沉静如水,金钟已然悬于神魂之上,万法不侵。
这一关,他有自信,能为自己撑开一片绝对纯净的领域。
能过。
那么,下一步。
“再杀一次。”
让刚刚诞生的,至纯至强的鬼体,再一次迎来死亡。
那之后,便可成为……聻。
鬼之死,曰聻。
一种更加恐怖,以鬼为食的存在。
陆长青的思绪,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冷酷地往下推演。
这还不够。
这仅仅是前奏。
“聻死为希。”
杀死“聻”,化作“希”。
他的感知在推演中开始消失,世界化作一片听不见的死寂。
“希死为夷。”
杀死“希”,化作“夷”。
眼前的万物失去了立体,归于一张绝对平面的画。
“夷死为微。”
杀死“夷”,化作“微”。
整张画,连同他自己,都开始坍缩,无限趋近于一个渺小到不存在的点。
“微死,无形。”
最终,连那最后一丝“微”也被抹去。
彻底的死,彻底的空,彻底的无。
一次次的自我毁灭,一条不断走向虚无的绝路,每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行差踏错,便是神魂俱灭,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直到最后。
“其于无形之时,炼诡为神,羽化而飞仙。”
在那最彻底的“无”之中,点燃那一点不灭的灵光,逆转生死,颠倒有无。
将所有死亡与诡异的资粮,悉数炼化。
从虚无中,孕育出全新的、至高无上的……存在!
陆长青,缓缓睁开了双眼。
嗡——!
一声仿佛来自开天辟地之初的混沌钟鸣y悠悠荡开。
一座丈许高的古朴铜钟,自虚无中浮现,缓缓降下,将他盘坐的身影彻底笼罩。
那钟体并非凡铜,呈现出一种混沌玄黄之色。
钟壁之上,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洪荒万族的古老图腾,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
更有无数神魔祭祀、先民叩拜的模糊烙印,在钟声的回响中若隐若现,仿佛承载了一整个纪元的重量。
钟声过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殿外拂动的清风凝固了,殿内飘荡的尘埃静止了,就连那香炉中笔直向上的青烟,也化作了一尊青色的琉璃。
东皇钟,镇压鸿蒙,隔绝内外。
一方绝对庇护的领域,就此形成。
钟内的陆长青,眸光深邃而平静。
他的眼中,只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现在。
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