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空彻底放晴。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
将终南山连绵的苍翠洗得透亮。
巨大的山影投在谷地,界限分明。
陆沉舟背上半旧的藤编药篓,篓口边缘已被磨得发亮。
手中拿着一柄短小的药锄,锄刃沾着经年累月的泥土痕迹。
他沿着一条被无数采药人踩踏出,仅容一人通过的逼仄小径。
向更高更险峻的山崖攀去。
没办法,贫道是真贫。
住庙道士都是挺穷的,只有寥寥无几的单费。
大部分的消费都是来自尚未入道时的存款。
或者做些法事兼职增加额外收入。
陆沉舟拜入龙门派,目的只有一个。
修心。
长生路不是这么好走。
现在不好好修心,距离疯魔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得念头通达。
师傅告诉他。
心平能愈三千疾,心静可通万事理。
现在陆沉舟的日常除了早晚功课。
就是打扫山门,进山采药。
学习岐黄之术,算是增加额外收入之一。
毕竟道士也是人,也是需要过日子的。
时间来至年底。
陆沉舟的内心有了些许平静。
他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常。
晨起洗漱整衣,练功劳作,练习书法乐器。
经韵练习,祈福超度,打坐修心。
跟师兄弟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整个龙门派,算上六个挂单的道士。
总共一七十四人。
翌日。
陆沉舟正与几位师兄晒着太阳。
大师兄,无念,是个看起来瘦弱的老者。
平日里每个正形,就喜欢以捉弄师弟为乐趣。
此时躺在摇椅上喃喃自语。
“你们说,我派主张三教合一,那么三教都有什么理念呢?”
二师兄,无悔,胡子很长,眼睛甚小,是个炼丹狂魔。
思索了片刻,简短回答:“儒道,忍他。”
三师兄,无妄,看似文静,实则闷骚。
也接过话茬:“佛道,渡他。”
三人齐齐看向了这位最小的师弟。
陆沉舟脱口而出:“道教,干他!”
“哈哈哈哈!”
四人相视一笑,像极了一丘之貉。
门后的玉衡子眼角直跳。
这四个逆徒...
深得道爷真传。
汴梁,金粉之地。
初冬的寒意已悄然渗入水榭楼台。
却压不住“望江楼”雅阁内,蒸腾的喧嚣与酒气。
窗扉紧闭,将运河上湿冷的雾气与桨声隔绝在外。
只余下暖炉烘烤的燥热和浓郁的酒肉香。
一席华宴正酣,盘盏狼藉。
蟹壳虾须堆叠如小山,琥珀色的黄酒在精致的瓷盏里漾着浮光。
“啪!”
一只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桌面上。
震得杯盏叮当。
说话的富商之子满面红光。
“诸位!可曾听闻?”
“咱们那位玉郎陆沉舟,陆大公子。”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叹息。
“放着偌大家业和满腹锦绣文章不要,竟跑去那鸟不拉屎的终南山。”
“一头扎进全真龙门派的道观里,当了个洒扫庭除的小道士。”
叹息声立刻炸开。
满座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无不摇头惋惜。
“陆兄当年一曲《春江月》,可是连知府大人都击节赞叹。”
另一人接口,拈起一块肴肉晃动着。
“可惜了那一手出神入化的丹青妙笔。”
“画得了仕女,描得了山水,如今....”
“怕不是只能画三清神像前的袅袅青烟。”
又是一阵更无奈的叹息。
“依我看呐。”
一个尖细的嗓音插进来,是惯于钻营的绸缎庄少东家。
他眯缝着眼,压低声音:“怕是情伤入骨,迷了心窍。”
“那位纳兰小姐,啧啧,退婚书一下,何等决绝?”
“陆公子这是万念俱灰,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了此残生罢了。”
他咂摸着嘴,仿佛在品味一桩极有趣的风月之闻。
“什么看破红尘?分明是爬不出那温柔冢。”
“可怜,可叹哪!”
席间喧哗如沸。
“贾兄慎言,此非君子所为啊!”
“陆兄乃是我们同窗,平时里和睦待人。”
“说来惭愧,我还欠陆兄几两银子...”
“李兄说得有理,陆兄此番情况,换做是我也无法接受。”
唯有窗边身着半旧青衫的书生始终沉默。
他叫沈砚,曾是陆沉舟最亲近的同窗挚友。
只默默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试探性的开口:“要不...我们去龙门派看看他?”
宴席上诸位才子面面相觑。
胖书生思考一番,缓缓开口。
“若是,陆兄闭门不见,那可如何是好?”
“听闻纳兰小姐去了三次,都吃了闭门羹....”
“我等以什么理由去见呢?”
绸缎庄少东家接话。
他虽然跟陆沉舟不合,但也不是那种阴险之人。
“文景说得对。”
“陆兄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我等前去不是刀口撒盐吗?”
“到时候如何提及,劝他还俗,还是责怪纳兰退婚之事?”
众人齐齐叹息了一声。
“要我说,纳兰小姐退婚就应该早点说。”
“非要在陆兄家道中落时提起,她这....我这....”
“算了刘兄,还是想想用什么理由去拜山吧。”
“山路难走,来回都要花费一天的时间。”
沈砚目光越过喧嚣浮华的杯盏,越过望江楼雕花的窗棂。
投向北方,那是终南山所在的方向。
窗外的天空阴沉着。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黛色的屋脊飞檐。
一片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
轻盈地穿过窗棂缝隙,无声地落在他的茶杯沿口。
是雪。
汴梁的初雪。
来得如此轻柔,又如此猝不及防。
“赏雪如何?”
“沉舟先前最喜欢的便是冬天。”
众人眼前一亮。
“好主意啊!”
“过些时日风雪大些,我们便出发。”
“哎,怎么还过些时日,明天边走。”
“到时大雪封山,一路难熬。”
与此同时,纳兰府西厢。
炭火在黄铜盆里发出细微的声响,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意。
纳兰初见独自坐在窗边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里。
窗外是她精心打理的小园,几竿萧疏的翠竹在渐紧的风雪中瑟缩着。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怀里抱着一个精巧的珐琅手炉。
指尖却依然冰凉,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她的面前,那张薄薄的笺纸。
上次去龙门派求见无果,一个小道递给他的,说是陆沉舟亲笔所书。
“两心相离,各安珍重。”
八个字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不知是烛泪还是......别的什么。
妆台上,静静竖立着一幅绢本画。
画上,少年男女并肩立于盛放的梅树之下。
少年眉眼清朗,意气风发。
少女一身鹅黄袄裙,脸颊绯红。
怀中抱着几枝新折的红梅,笑得眉眼弯弯。
画角一行清秀小楷。
乙未年冬,与初见妹踏雪寻梅于西园,沉舟戏笔。
墨色已有些黯淡,画中人鲜活的神采,却依旧刺目。
“他...果真还不愿见我?”
纳兰初见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她问的是身后的侍女锦书。
小侍女圈红肿,低声道:“千真万确,小姐。”
“陆公子……不,陆道长说当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派去打听的人回来说,他每日寅时即起,洒扫庭院,诵经打坐,清苦异常....”
清苦....
纳兰初见心猛地一缩。
那个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年郎。
他如何在冰天雪地的终南山,忍受那粗粝的薄粥坚硬的床铺。
是心如死灰的麻木?
还是...真的寻到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解脱。
指尖无意识落在那幅小小的绢画上。
画中少年温煦的笑容。
与脑海中想象终南山风雪中那身深青道袍,激烈地撕扯着她的心。
“备车。”
纳兰初见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怀中的珐琅手炉。
哐当一声脆响砸在青砖地上。
滚烫的炭灰泼洒出来,瞬间燎焦了地毯一角。
锦书惊得跳起来。
“小姐!您要去哪儿?老爷那里.....”
“去龙门派。”
纳兰初见打断她,眼神是锦书从未见过的执拗。
“不必惊动父亲。”
“你替我安排,多带一些厚衣服和被褥。”
“告诉龙门派,我们此去只是上香。”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
“我...总要....”
“你总要什么?”
一声威严的声音响起。
纳兰荣端着稍有怒意的神色走了进来。
“爹。”
“老爷。”
看到来者,纳兰初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不是爹爹说你,退婚也就罢了。”
“如今为何还要去龙门派,这不是给人伤口撒盐吗?”
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己闺女一眼。
“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你有退婚这个想法开始。”
“难道就没有预料到吗?”
纳兰初见抿着下嘴唇不敢回答。
结果她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胸腔里像是被生生挖空了一块。
她朱唇微启:“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老爷子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
“爹爹跟你一块去。”
纳兰初见愕然,刚想开口劝住。
大雪封山,路途难走,爹爹的身体...
“我若不去,他是不会见你的。”
纳兰荣很了解陆沉舟固执的性格。
沉声说道:“我这个当叔叔大老远地来见他一面,这总不能拒绝吧?”
归根结底倒是他们纳兰家有错在先。
自家女儿的不对,有些事还要当面说清楚为好。
不管是为了什么。
老兄弟的儿子,他都要去见一见。
日后九泉之下,实在是无颜面对陆渊的临终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