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那日,建康通往安成的天空中飘起细雪。
郗自信踏上迁往安成深狱的囚车时,看见道旁跪着的附近闻讯赶来的农人。
他们举着的曲辕犁在灰蒙天光下闪着银光,犁铧上用红漆刻着 “义康” 二字,为首的老农翁磕破额头,鲜血滴在车辙里,瞬间结成冰晶:“相王教的犁,俺们秋后每亩能多收三斗粮!”
囚车碾过新修的水渠时,郗自信听见翻车转动的吱呀声 —— 那是他改良的龙骨水车,此刻正将春水引入麦田。
远处的城楼上,文帝身着朝服凭栏而立,龙袍下露出的《农桑新政续策》被风掀起,“免农三年赋” 的朱批在雪幕中时隐时现。
“相王,前面就是十里坡驿站。” 随从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向远处烟霭中的亭驿。
郗自信望见亭驿檐角悬挂的黑色鸩鸟旗,旗面的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绣着的饕餮纹 —— 与当年刘湛私铸的虎符如出一辙。
驿站内寒气逼人,中书舍人严龙身着紫袍端坐案前,面前摆着两只青铜酒樽。
他见郗自信走了进来, 只是抬了抬眼皮,声音比檐角冰棱更冷:“庶人义康,你可知罪?”
郗自信掸去肩头积雪,目光落在酒樽旁的黄绢上:“‘悖逆不悛,赐以全尸’—— 这八字的朱砂,可是陛下御笔?”
严龙冷笑一声,指节叩击着案几:“相王何必明知故问?何不想想当年檀道济也问过类似的话。” 他示意左右呈上毒酒,壶身的饕餮纹在烛火中狰狞如活物。
郗自信望着毒酒泛起的油光,忽然想起元嘉十二年那场大疫,他在含章殿坐镇三日未眠,严龙当时还只是个负责传旨的小黄门,也曾为他递过一碗热粥。
“严大人可知,”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如古井,“佛教徒自杀,不得转世为人。”
严龙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冷漠:“相王如今信佛了?当年在相府,可没见您少吃荤腥。”
“人总是会变的。” 郗自信解下外衣下的桑木佛珠,珠串上刻着的 “阿弥陀佛” 已被摩挲得发亮,“就像这曲辕犁,改了形制,就能多收粮食。”
“相王难道不知寺庙不事生产,与您推行的新政相悖嘛。”
严龙一挥手,两名甲士上前按住郗自信,将毒酒推到他面前:“相王若不肯饮,可别怪某不客气。”
郗自信闭上眼睛,默念起《涅盘经》的句子。
他想起江州的桑树林,想起改良的稻种,想起文帝袖中那枚裂了缝的糖瓜。
毒酒的腥气扑面而来,他却忽然睁开眼,望向严龙:“烦劳大人转告陛下,桑树种好了,来年春天,会结果的。”
严龙眉头微蹙,挥手示意甲士退下。
他盯着郗自信平静的脸,忽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桑木弓 —— 正是当年彭城老宅那把。“相王可知,这弓是陛下让某带来的。”
郗自信接过桑木弓,弓身刻着的 “车” 字清晰如昨。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驿站里回荡:“陛下还是舍不得。。。”
严龙别过脸去,声音低沉:“相王莫要怪罪,我等只是奉命行事,相王还是安心去吧。陛下说了,会按侯爵之礼下葬。”
他示意甲士取来锦被,“就按相王说的办吧。起码这样走,还能体面些。”
锦被蒙下的刹那,郗自信闻到熟悉的桑木香气。
这床被子是江州百姓用新蚕茧织的,柔软如昔年母亲做的襁褓。
他想起四岁那年,父亲刘裕将他放在桑树下,说 “男儿当如桑,根深叶茂”。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翻车的转动声重叠,恰似元嘉七年北伐时的战鼓,只是这一次,没有号角,只有锦被下渐渐微弱的呼吸。。。
半年后,元嘉三十年六月甲子夜,建康宫的铜漏刚滴过三更。
文帝刘义隆握着《农桑新政全书》,在含章殿踱步,书页间夹着的桑树叶标本忽然飘落,盖住了卷末 “元嘉三十年秋,荧惑犯心,主新帝星闪耀” 的星象批语。
忽然听见宫门外传来喊杀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甲叶摩擦的锐响。
“陛下,太子反了!” 内侍跌撞着闯入,额头血流如注。
文帝猛地抬头,看见殿门被撞开,太子刘劭提着染血的长剑冲进来,身后跟着的甲士们喊着 “清君侧” 的口号,靴底的血污在金砖上踩出狰狞的足迹。
“儿臣。。。 参见父皇。” 刘劭的声音颤抖,剑尖却稳稳指着文帝。
文帝望着儿子眼中的疯狂,忽然想起郗自信临终前说的 “桑树种好了”,手中的《农桑新政全书》“啪” 地掉在地上,书页散开,露出夹在里面的桑木弓残片。
“为什么?” 文帝的声音干涩如朽木,指节指向墙上悬挂的曲辕犁模型,“朕待你不薄。。。”
刘劭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的铜铃乱响:“不薄?父皇为了那个叛臣刘义康,差点废了儿臣!”
他踏过《农桑新政全书》,剑尖挑起文帝的袍角,“今日,儿臣便行那改天换日之事!”
文帝后退半步,撞到案几,上面的毒酒壶被碰倒,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严龙回报郗自信死讯时,说的那句 “相王临终念着桑果”。
血光一闪,长剑刺入胸膛的剧痛传来,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滴在《农桑新政全书》的封面上,晕开的红痕,恰似当年郗自信囚室里那朵未谢的梅花。
文帝最后的念头中,才发现,早前孔熙先占得的荧惑新帝星并非指的是他的弟弟刘义康。
含章殿的烛火骤然熄灭,唯有窗外的荧惑星在夜空中闪烁,红得像滴凝固的血。。。
当孝武帝刘骏率军攻入建康时,看见文帝的尸身旁散落着桑木弓残片和半块糖瓜,而太子刘劭早已不知所踪,后来被乱军所弑,放下不表。
远处的江州田野里,一个个田舍翁正用曲辕犁翻耕新田,犁铧入土时带出的骨殖,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恰似星象图上那颗终于应验的灾星,在历史的田垄间,犁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