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国扶着陈向明胳膊的手猛地加力,几乎要捏进他的骨头里,传递着一种冰冷刺骨的现实:“你慌了,你急了,你手抖了,你毁了样本…那小麦怎么办?!让她就这么…就这么…” 那个可怕的字眼他终究没能说出口,但其中的意味比说出来更沉重,“让她等死吗?!”
“我…”陈向明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让他如同失语。
“给我冷静下来!”余建国斩钉截铁地低喝,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劈开陈向明脑中的混沌,“想想我姐是什么人?!她什么时候认过输?!当年她在村卫生院,顶着能把人砸懵的暴雨,背着药箱翻山越岭去给山坳里几个村小的娃打预防针,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还笑着说‘没事,娃们一个没落下’!她一个人拉扯着才一个月的龙凤胎,最难的时候,被窝里咬着被角哭,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地去卫生院上班!她骨子里那股子韧劲儿,比山上的老藤还硬!她现在还没放弃!她在等你!等她的丈夫,等这个基地的负责人,等那个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陈教授去救她!不是等一个在这里砸机器、自己先被恐惧打垮的疯子!”
余建国的话像一股裹挟着冰碴的激流,狠狠冲刷着陈向明混乱灼热、几近沸腾的头脑。余小麦倔强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在简陋卫生所里专注看诊的神情,翻山越岭时坚定的背影,抱着小小的龙凤胎时温柔又带着点疲惫的笑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如同定海神针,暂时压下了那些濒死的、令人窒息的画面。
“家里的事你一点不用操心。”余建国的语气稍稍缓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山岳般的担当,“龙凤胎有春桃带着。春桃你还不放心吗?心细得跟绣花针似的,对孩子比亲妈还耐心。孩子教给她,比跟着我这糙手糙脚的舅舅强一百倍。俩孩子虽然才一个月大,啥也不懂,但都很乖,吃了睡,睡了吃,春桃照顾得妥妥帖帖。家里灶是热的,炕是暖的,一切都好。”
他松开扶着陈向明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一点距离,目光沉静而充满绝对的信任,如同磐石般落在陈向明身上:“现在,这里,只有你!姐夫,把外面那些东西——害怕!着急!乱糟糟的念头!——全都给我扔出去!锁死!扔到九霄云外去!这间屋子里,现在只需要一样东西——”
余建国抬手指了指陈向明的太阳穴,一字一顿,重逾千钧:
“你的脑子!你最冷静、最清晰、最他妈厉害的脑子!把它给我找回来!只有它,现在!立刻!马上!能救我姐的命!”
余建国的话,字字如铁锤,砸在陈向明濒临碎裂的心防上,也砸在他混乱不堪的神经中枢。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赤红的双眼先是死死盯着余建国,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实验台上那几片深黑色的、象征着唯一生机的母株切片。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它们,穿透了厚重的铅门和冰冷的仪器,直抵医院病床上,那个依靠机器维持着最后微弱生机的爱人。
时间…那催命的嘀嗒声从未停止,反而在死寂的p4实验室里被无限放大。但此刻,余建国带来的现实重压、亲情的呼唤、以及对姐姐那深入骨髓的理解和信任,像一盆混合着碎冰的深井寒水,狠狠浇在陈向明混乱燃烧、几近自毁的神经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灯光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翻腾的狂乱风暴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下。虽然依旧布满血丝,深处依旧潜藏着巨大的恐惧深渊,但一种被强行凝聚起来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力,开始艰难地、一丝一缕地汇聚成形,如同在废墟上重新点燃的微小火种。
他不再看余建国,目光重新聚焦,如同最精密的激光,落在那些被污染的、需要重新处理的母株切片上。他抬起自己那只依旧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指尖尚未干涸的血迹和试剂残留。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控制它们立刻停止那生理性的颤抖,而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都吸入肺腑,再极其缓慢地、彻底地吐出。胸腔的起伏渐渐平缓。
然后,他伸向实验台。动作不再狂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缓慢和令人心悸的专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新的、未被污染的母株切片,用特制的陶瓷镊子稳稳夹起,如同对待世间最脆弱的珍宝,轻轻地、准确地放进一个新的无菌石英培养皿中。
他的动作还有些僵硬,指尖的颤抖并未完全消失,但那份毁天灭地般的狂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背水一战的、将灵魂都压上赌桌的可怕决心。
余建国看着姐夫重新挺直的、如同承载着千钧重担却不再摇晃的脊背,看着那双在惨白灯光下重新凝聚起可怕专注力的眼睛,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退到实验室角落的观察区,那里有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他没有坐下,而是如同最忠诚的磐石,将自己站成一道无声的支撑,目光片刻不离那个在无菌灯光下,沉默地、决绝地与死神展开最终赛跑的身影——这个基地的负责人,他唯一的姐夫。
陈向明拿起一支全新的石英移液管。冰冷的触感传来。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屏住了呼吸。调动起全身每一丝肌肉、每一根神经的控制力,将所有的狂乱、恐惧、对时间流逝的焦灼,都死死地、狠狠地压向意识的深渊最底层,用意志的巨石将其封存。
移液管尖端的液柱,在无影灯下折射着冰冷而纯粹的光。他手腕稳定,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对准试管口,缓慢、稳定、一丝不苟地落下。一滴…两滴…精准无误。
实验室里,只剩下离心机冷却系统微弱的、逐渐平复的嗡鸣,和他自己压抑到极限、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对抗死神的勇气;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排出干扰他心智的杂质。他强迫自己进入那个纯粹由碱基序列、分子构象、能量图谱构筑的冰冷世界,将所有的情感都隔绝在厚厚的铅门之外。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逻辑和唯一的、燃烧的执念——把钥匙造出来!
他拿起笔,笔尖落在实验记录本雪白的纸页上。他写下第一个公式。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在绝对死寂的p4核心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命运齿轮重新开始转动的信号。
而在数十公里外的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着余小麦生命的绿色波形,依旧微弱而固执地跳动着,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病房里,发出规律的、如同倒计时般的:
“嘀…嘀…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