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卑微惶恐,惊魂未定的表情,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姑……姑娘是在叫小的?”
通道另一头,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正叉腰站着,下巴抬得老高,满脸的颐指气使。她上下打量着一身粗布短褐、脸上蜡黄的谢晚宁,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优越感。
“废话!不是叫你叫谁?这通道里除了你这晦气鬼还有谁?”
丫鬟的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刮过瓷盘,“聋了还是傻了?叫半天才应!三楼地字房,赶紧去打盆干净的温水来!听清楚,我要温的,不能烫手也不能凉!再拿条新帕子,手脚麻利点!我家小姐等着净面呢!”
谢晚宁心头火起,但面上却愈发惶恐,连连点头哈腰。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她心里飞快盘算。
此时若强行离开,这跋扈丫鬟的尖叫声足以引来所有人,暴露行踪风险太大。不如顺势而为,去后厨水房,那里人多眼杂,正好可以拿了水盆作掩护,寻个僻静处翻墙出去!
打定主意,她佝偻着腰,脚步“慌乱”地朝着后厨方向小跑而去。
后厨此刻正是忙碌的时候,水房蒸汽弥漫,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什么时候又迈进来个不起眼的打水的丫头,所以谢晚宁很快打好一盆温度适宜的清水,又拿了条干净的棉布帕子搭在盆沿,没有惊动一个人便又从后厨走了出来。
她端着水盆,低着头,混在来往仆役中,不动声色地朝着记忆中一处靠近外墙,堆放废弃桌椅的角落挪去。
她来的时候看过,记得那里有个小天井,翻上屋顶就能出去!
眼看就要接近目标角落——
“喂!端水的!这边!”
又是那个刺耳的尖嗓子,“路都认不清楚吗?”
谢晚宁暗骂一声,循声望去,只见那绿衣丫鬟正站在不远处一间房门口,不耐烦地朝她招手,“磨蹭什么!还不快端进来?对了,你先把屋里换下来的脏水端出去倒了!”
谢晚宁无奈,只得端着水盆走过去。那丫鬟嫌恶地侧身让开,一指虚掩的房门,“进去,动作快点!别让脏水味儿熏着我家小姐!”
谢晚宁低着头,端着水盆,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刚一踏入,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脂粉香和淡淡药味的暖香便扑面而来。房间布置华丽,与外间通道的简陋截然不同。靠窗的小几上,甚至还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只插着粉桃花的白瓷瓶,看上去显然是特意布置了一番。
不过,与屋内的温馨氛围截然不同的是,桌前空无一人,不知哪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接着一声压抑又紧绷的啜泣声传来,然而仅仅是一声,便又瞬间止住。
谢晚宁皱了皱眉,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外间无人,只有一架精美的屏风隔开了内外。屏风后,隐约可见两个人影。
一个女子垂首,似乎正低低地,压抑地啜泣着。
“我只想知道……”
“不必多言。”
又是一声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打断了她的话。
谢晚宁眉头微蹙,竟觉得那女子的声音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而另一个属于男子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似乎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再次开口,语气看似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隐隐的怒意。
“……莫要任性了。今日是你生辰,大哥特意带你出来散心,不是让你这般哭哭啼啼的。那等腌臜不堪,玷污门楣之人,提他作甚?你忘了祖父的禁令了?以后这种话不要再提。”
男子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可是大哥,”屏风后传来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委屈又倔强的反驳,声音带着些许的虚弱沙哑,却又执拗的响起来,“他……他明明也是……凭什么……”
“住口!”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瞬间压过了那少女的啜泣,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怒和一丝被触犯禁忌的森然,“三妹,我看你是被关糊涂了!那等连名字都不配提的野种,也配让你在生辰之日为他落泪?还敢质疑长辈的决定!那日我让你禁足思过,看来是罚得太轻了!”
屏风后那少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住了,啜泣声猛地一停,只剩下压抑的抽气。
不一会儿,那男子的声音又强行压回温和,却更显虚伪冰冷,“今日是你生辰,本是开心的日子,也让你出来透透气,可你偏偏要提那档子事儿!既如此,我也顺便告诉你,我已为你定下了李尚书的嫡次子。那李家公子才貌双全,家世清贵,这才是你的良配!那桩婚事,是你天大的福分,你日后就好好准备出嫁的事宜,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和无聊的杂事就不要再想了!”
“哥!”
“此事容不得你再胡搅蛮缠!给我收拾好心情,待会儿还要见客,莫要丢了我的脸面!”
谢晚宁端着水盆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心中瞬间了然!
好家伙!这不就是明摆着妙龄少女被家族安排嫁人的经典桥段吗?另外,还有些许属于他们的家族密辛,也不幸的被自己听了去。
若是没听见便也罢了,现在既然听见了,她谢晚宁怎么样也要路见不平一声吼的!
她不动声色,目光快速扫过屏风旁地上一个盛着半盆污水的铜盆。她佯装要去端那脏水盆,脚步却故意放重了些,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屏风后的抽泣声和那男子冰冷的训斥声戛然而止!
“谁?!”那男人警觉而饱含怒意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被打扰的极端不悦。
谢晚宁心念电转,立刻用惶恐的声音应道:“回……回爷的话,是送水的……姑娘让小的进来换水……”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去端地上的脏水盆。
“换水就换水,动作轻点!没规矩!”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斥责和烦躁,显然并未将这“仆役”放在眼里,更厌恶此刻被外人,哪怕是下人窥见家丑。
他顿了顿,沉声道:“行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把脏水端出去倒了就滚!没眼力见的东西!”
“是是是……”谢晚宁连声应着,弯腰去端那铜盆。
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那少女带着绝望哭腔、不顾一切的低喊:“大哥!我不嫁!我死也不嫁那个李……”
“放肆!”男人显然怒极,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撕破了伪装的平静。他似乎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看你是迷了心窍,冥顽不灵!”
他说完,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一甩袖,带着一身狂暴的怒气,转身就从屏风后大步走了出来!
谢晚宁正端着沉重的脏水盆,低着头。那男人带着一身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步履沉重而迅疾,几乎是撞开她肩膀地朝门口冲去,看也没看这个“卑微碍眼”的仆役一眼。
谢晚宁顺势踉跄后退一步,两人在门口处打了个极短的照面。
然而就是这一面,谢晚宁的眸子突然一凝。
从这个角度,她的视线只及匆匆而来的男人腰间那枚象征着家族嫡系身份的蟠龙玉佩和紧握成拳、青筋毕露的手。
若是没看错……
那是独属于皇城司汪家的玉佩!
谢晚宁挑了挑眉。
她大概知道为何那少女的声音如此熟悉了。
那屏风后倔强的低声啜泣的少女,不就是多日未见的汪雪昭吗?那日她回家说去询问后相见便一直没了消息,如此听来,竟是因为过生辰才能被解除禁足出来散心;而那个正在“安抚”实则威胁她的男人,应该就是那汪家嫡长子汪泓。汪雪昭显然是在这“喜庆”的生辰宴上,再次提起了被家族视为禁忌的霍凌秋,触怒了汪泓,引来了更严厉的斥责和逼婚!
谢晚宁瞬间明白了那丫鬟为何如此跋扈——
汪家的丫鬟,自然有跋扈的底气。
她这边因为入神,所以有些微微发愣,而身侧,汪泓的目光则完全掠过了她蜡黄的脸和粗陋的衣着,仿佛她只是一团碍事的空气,手一推那个在他眼里纯粹是站在路中间碍事的“粗笨下人”,径直冲了出去,门被他“砰”地一声狠狠掼上,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嗡嗡作响,连墙壁都似乎跟着一颤。
屋内瞬间只剩下谢晚宁和屏风后死寂般的沉默。但那沉默里,压抑着巨大的悲伤、愤怒和无助。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过后的冰冷和少女无声的绝望。谢晚宁端着那盆脏水,却没有立刻出去。她看着那扇还在轻微震颤的房门,又听着屏风后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一股强烈的义愤和同情涌上心头。这丫头骄矜却也赤诚,今日是她的生辰,却被家族视为耻辱的私生子哥哥如此羞辱逼迫,要葬送一生的幸福?
路见不平……
自然是要一声吼的!
谢晚宁眼神一冷,瞬间做出了决定。她迅速放下脏水盆,悄无声息地疾步走到屏风旁,探头向内间望去。
只见汪雪昭正瘫坐在绣墩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身上华美的生辰新衣与此刻的狼狈脆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几缕发丝被泪水粘在苍白的脸颊上。桌上那象征生机的粉桃花,在她身后显得格外讽刺。
谢晚宁不再犹豫,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而快速地吐出一句话。
“汪雪昭!想摆脱汪家,不想嫁给不认识的人,就现在!跟我走!”
汪雪昭的呜咽声猛地一窒!她如同被雷击中般,惊骇欲绝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你是谁?”
汪雪昭下意识地直起身,隐去方才的狼狈,摆出冀京世家贵女的高贵模样,然而当那双哭得红肿,布满血丝,写满绝望和震惊的眼睛,在看清谢晚宁那张刻意涂得蜡黄、却无比熟悉的脸庞轮廓时,瞬间瞪得如同铜铃!
她的嘴巴无意识地大大张开,仿佛白日见鬼,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身影带来的巨大冲击所冻结!
“啊!你?居然是你?居然是你!你……你怎么……”一声短促而充满了极致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轻呼,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唇间逸了出来。
谢晚宁心头也是一凛!她没想到汪雪昭会如此失态地直接叫破她的身份!
她刚刚的声音,太大了。
而此刻,门外走廊上,立刻传来了那个绿衣丫鬟疑惑又警惕的声音,伴随着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小姐?您怎么了!您在和谁说话?奴婢进来了!”
谢晚宁瞳孔骤缩!暴露只在瞬息之间!
她当机立断,不再有任何犹豫!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前冲,在汪雪昭还处于极度震惊、目瞪口呆的状态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扣住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将她整个人从绣墩上猛地拽起!
“唔?”汪雪昭被捂得几乎窒息,眼中全是惊恐和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挣扎。
“想活命就别出声!跟我走!”谢晚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冰刮过汪雪昭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急迫的杀伐之气。这股气势瞬间镇住了汪雪昭的挣扎,让她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拖着踉跄后退。
与此同时,房门已经被大力推开!
“小姐!”绿衣丫鬟冲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向内间看向屏风方向——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仍在晃动的厚重帷幔一角。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丫鬟的心猛地一沉,疾步冲向屏风后!
然而,屏风后只有翻倒的绣墩和散落在地的几块点心,哪里还有汪雪昭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