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静得出奇,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纸墨香。
林恩坐在办公桌边,摊开的作业本堆成一叠,铅笔划过纸面的“咔咔”声不紧不慢,他改得很认真,每一页都留了细致的批注,可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桌角那部静静躺着的手机上。
依旧没有新消息。
他按了一下亮屏,邱白的“好。”仍旧停留在中午前,那句短短的回复,被时间越拉越远,像是某种意义上的终结句号。
他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学生的作品摆在眼前,却模糊成一片。他索性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那双藏着情绪的眼睛,终于有了些疲惫。
——“我该亲口告诉他的。”
这是他今天在心里说的第六次。
他知道,邱白已经察觉到了。那句“我饿了,我要去吃午饭”,几乎就是那个少年最后的体面。
而自己,却还是迟了一步。
他想起中午时邱白挣脱他手的动作,那力道不重,却不容挽留。
那不是气愤,也不是恼怒,而是一种心知肚明后的决然。
——像是终于撑破了一层温柔的泡影,然后冷静地,看着那个谎言织成的世界一点点碎掉。
林恩轻轻阖上眼睛,指尖缓慢交握在一起,掌心还有些微凉。
“你终于冲破那张我用谎言编织出来的网了。”
他苦涩地想。
那张网织得太细太暖,小小的、脆弱的,却足以困住一个少年全部的天真。
林恩曾以为,只要他温柔,就能拖延这场觉醒的到来;只要他温柔,邱白就可以晚一点受伤;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他忘了,邱白本就不是需要他拯救的孩子。
他早该知道。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毫不犹豫地护住邱白的手,如今却像是沾染了他无法言说的懦弱与恐惧。
“你会来找我吗?”他轻声说,像是在问那个已经不在眼前的少年。
“……还是,已经不需要问了。”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深秋阳光落在他的发丝与侧脸,勾勒出那张始终克制又隐忍的轮廓。
他的指尖在窗沿轻叩,仿佛下一秒就要逃离这个狭小的琴房,去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但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
——等。
或许,这一次,他也该承受这份由他亲手编织出的寂静。
午后的阳光已经收敛了炽热的锋芒,校园的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在脚下跳跃着,微风拂动着梧桐叶,发出窸窣的细响。教学楼前的人群逐渐稀疏,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粉笔灰和青草的气息。
林恩站在那条邱白每天放学必经的小道旁,修长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他没穿平日惯常的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显得有些随意,却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紧绷感。
他的视线穿透着人流,不停搜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终于,他看见了。
远处,邱白背着画板和书包缓缓走来,步伐和平时一样平稳。林恩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泛白。那是一种复杂的等待——既希望他能来,又害怕真的面对。
邱白也看见了林恩。没有意外,没有惊讶,只是微微一顿,随即轻轻地对他打了声招呼:“林老师。”
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邱白当然明白,林恩早就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哪条路离开。正如过去那无数次,被细致地守护着,只是这次——他也不知道林恩是出于担忧,还是出于心虚。
“有什么事吗?”邱白站定,看着他。
林恩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些:“我带你回家。”
邱白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秋日的晚风裹挟着淡淡的尘土味,不远处喷泉传来水珠跳跃的悦耳声音。平日里熟悉的归途,这一刻,却像走在某种无法言说的平衡线上。
走了一段路,林恩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比想象中沉了很多:“……佐拉尔,昏迷了。”
邱白微微偏头看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安:“伯克利先生……还好吗?”
林恩点了点头:“他没事。”
邱白轻轻‘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气氛再度回归沉默。
走过街角的咖啡馆时,林恩终于像是压不住了般,轻声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邱白的步子没有停下,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天气:“我没有生气。”
林恩低头看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背影。
他说的是真的。邱白的确没有在生气。
只是那份温柔的距离感,像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风又起了,吹动着两人肩头的发丝。
林恩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公寓的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沙发、干净的地板,还有窗台上晒太阳的雪球,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慢悠悠地窝了回去。
林恩将门关上,动作小心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邱白脱下鞋,放下背包,径直走向厨房,顺手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
屋内静得过分,只有冰箱运转的轻微嗡鸣声。
林恩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始终追随着邱白,像是在反复确认着他是否还在自己身边。
“要不要吃点什么?”林恩试图打破沉默,语气温柔得像往常那样,“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吧?”
邱白把瓶盖拧回去,摇了摇头:“不用了,刚在学校吃过了。”
他没有回头,语调听不出特别的起伏。
林恩沉默了一下,走过去,隔着不远的距离站在他身后。两人之间只隔着厨房那道窄小的操作台,但那股若隐若现的距离感,却比任何空间距离都要遥远。
“……邱白。”
林恩轻声唤道。
少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没有了往日那种温驯的信任,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等一句迟来的告白,又像在等一场无法逃避的审判。
“中午我想和你说的那件事,”林恩微微吸了口气,声音终于有些颤了,“……现在可以吗?”
邱白看着他,轻轻点头,眼底微光浮动:“可以。”
林恩的心口一紧。
他从没想过,这句“可以”来得竟如此快、如此安静。
他甚至有些怀疑,邱白是否已经猜到了全部——或者说,早已知道全部。
空气像是被什么拉紧,连雪球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敏锐地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跳下了窗台,躲到一旁。
林恩攥紧了拳头,声音低低的,却像扯开了心底某处深藏的裂缝:“……我欠你一个,完整的真相。”
邱白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进屋内,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映在那扇落地窗上,像两道注定要在交汇处迎来风暴的光影。
——暴风雨的前夕,终于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