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总是来得急。九月里一场夜雨,西市的青石板还凝着水珠,西市瓦窑的烟囱已冒起白汽——李木生蹲在泥池边,粗布短褐沾着泥点,正用竹片挑开新挖的陶土。泥色青灰如浸了晨露的瓦当,他指尖一捻,眉心微蹙:\"今年这土,躁了。\"
\"木生哥!\"小徒弟阿福跑过来,裤脚沾着草屑,\"西市张记布庄的王掌柜差人来,说东市要翻修三间铺面,要最好的青瓦。\"
李木生把竹片往泥里一插,泥面立刻洇开细密的水痕。他站起身,裤腿上的泥印子像幅淡墨画:\"去回王掌柜,我这月接了大活,青瓦得等旬月。\"阿福扁扁嘴:\"可张记给的银钱比大活多两成......\"
\"傻小子。\"李木生拍了拍他后背,指向窑场深处那堆码得齐整的瓦坯,\"你当那些官宦人家请瓦匠,是图赚快钱?上个月宫里修兴庆宫,差人来问我要十窑绿釉琉璃瓦,我没接——琉璃瓦要烧三次,窑温差一度就裂,急不得。咱们瓦匠的手艺,是拿窑火喂出来的,急火煮不烂老汤。\"
阿福似懂非懂,挠着后脑勺跑远了。李木生望着窑顶飘起的蓝烟,忽然想起半月前西市行会的帖子。长安十二行,瓦作行排在第七,行首周老爹亲自登门,说大慈恩寺的玄奘法师圆寂后,大雁塔的檐角总出毛病,今年秋汛时又被雨水冲垮了半角,主持怀空师父发愿重修,要寻能烧\"金鳞瓦\"的匠人。
\"金鳞瓦?\"当时周老爹捻着花白胡子,\"说是瓦面要泛金,像大雁塔檐角挂的铜铃,在太阳下晃眼。更要紧的是,这瓦得经得住千年风雨,不能像从前那些,十年八年就酥了。\"
李木生当时没接话。他记得二十年前跟着师父学手艺时,师父曾指着大雁塔说:\"那檐角的瓦,是前朝大匠用终南山脚的金砂泥烧的。金砂泥里掺着细碎的金砂,烧出来瓦身透亮,见光就亮。可那矿脉早被封了——开元三年山崩,埋了三个窑,死伤数十人,官府不许再挖。\"
暮色漫进窑场时,李木生正蹲在泥池边揉泥。阿福举着个油布包跑进来,泥点溅在包袱上:\"木生哥,行首差人送来的!\"
油布展开,是块巴掌大的残瓦。瓦身呈青灰色,边缘有细密的冰裂纹,最奇的是瓦心泛着淡金色,像落了片夕阳在泥里。李木生指尖轻轻一触,残瓦发出清越的轻响——是好泥,火候匀,杂质少,可到底缺了点什么。
\"怀空师父说,这瓦是从大雁塔坍塌的檐角捡的。\"阿福压低声音,\"行首还说,能仿出这瓦的,长安城找不出第二人。\"
李木生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木生啊,瓦匠的手艺,是给子孙留的。你记着,好瓦要沾地气,接地气才能接人气。\"他摸出怀里的残瓦,对着窗棂漏进的月光,忽然看清瓦底的刻痕——\"终南金砂,窑火三叠\"。
第二日天没亮,李木生就备了干粮。阿福要跟着,被他按在炕头:\"你守着窑,别让泥干了。\"说罢挑着两个竹筐出了门,竹筐里装着陶轮、泥刀,还有半袋去年收的寒潭泥——那是他在终南山脚的深潭底挖的,每年冬至才能采,泥性阴寒,能中和金砂的燥气。
终南山的路比他想得更难走。过了长安南门三十里,便是荒山野径。他走了七日,鞋磨破了,脚底板渗着血,终于在第八日清晨望见了金砂滩。那是片被山洪冲出来的河滩,鹅卵石间泛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正是金砂!
可还没等他蹲下身,身后传来冷笑:\"李师傅好兴致,大清早来捡金子?\"
李木生回头,见三个戴斗笠的人从树后转出来。为首的络腮胡,腰间别着柄短刀:\"这金砂滩早被官府封了,上个月还抓了个私采的,打断了腿。\"他眯起眼,\"你怀里揣的啥?让爷看看。\"
李木生后退半步,竹筐挡在身前:\"我就是路过,见这石头好看......\"
\"路过?\"络腮胡扑过来,一把掀开他的竹筐,陶轮\"当啷\"落地。他盯着李木生腰间的布包,\"你怀里那包,是不是泥?\"
李木生心里一紧。那包寒潭泥是关键,若被抢了......他猛地抄起脚边的鹅卵石,砸向络腮胡的膝盖。络腮胡惨叫一声,其他人扑上来。李木生仗着年轻时练过几年拳脚,左躲右闪,可到底是双做瓦的手,哪里敌得过练家子?他被按在地上,竹筐被踢得东倒西歪,半袋寒潭泥滚了出来。
\"找到了!\"络腮胡揪起他的衣领,\"把这泥交出来,爷留你全尸。\"
李木生突然笑了:\"你们可知,这寒潭泥要配金砂,得用晨露泡七七四十九天?我这泥里加了大雁塔基的土,沾了佛性,你们拿回去也烧不成瓦。\"他盯着络腮胡的眼睛,\"再说了,你们就算抢了泥,没我李木生的手艺,烧出来的瓦也是废的。\"
络腮胡愣了愣,突然挥刀砍向他的手:\"老子先废了你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断喝传来:\"住手!\"
众人回头,见个白胡子老头站在坡上,手里拎着根藤条。络腮胡的刀顿在半空:\"周......周行首?\"
周老爹拄着藤条走过来,扫了眼地上的泥:\"李木生,你这是何苦?\"
李木生抹了把脸上的血:\"行首,这金砂泥是烧金鳞瓦的关键,可官府封了矿,我实在没法子......\"
\"傻小子。\"周老爹叹了口气,\"你当怀空师父真想要金鳞瓦?他是想借这瓦,让长安人知道,咱瓦匠的手艺没断。\"他从怀里掏出块腰牌,\"这是宫里的腰牌,我托人弄来的。终南山脚的金砂滩,官府早弛禁了——当年封矿是怕百姓哄抢,如今大唐太平,该让老手艺活过来。\"
李木生愣住了。周老爹指了指他怀里的残瓦:\"那瓦是我从怀空师父那里求来的,上面的'窑火三叠'是关键。第一叠,用寒潭泥养金砂;第二叠,窑温要升三次,每次加松枝;第三叠,开窑时要等晨雾散,让瓦沾了露气。\"他拍了拍李木生的肩,\"去吧,我在窑场等你。\"
李木生回到长安时,已是腊月廿三。西市的年味渐浓,他挑着两筐金砂泥,穿过人群,直奔窑场。阿福扑过来:\"木生哥!你可回来了,行首说你要是再晚两天,就要报官了!\"
李木生把泥倒进泥池,蹲下身揉泥。阿福凑过来:\"木生哥,你猜我在窑里发现了啥?\"他从陶轮下掏出个小布包,\"行首留下的,说是烧瓦的方子。\"
布包展开,是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金砂泥三斗,寒潭泥一斗,松脂半斤,窑火分三叠:初叠温如春,次叠烈如夏,三叠稳如秋。开窑时,待东方既白,露水未曦。\"
李木生眼眶发热。他这才明白,周老爹早就算好了——金砂滩弛禁的消息,怀空师父的残瓦,甚至那伙劫道的,都是为了逼他用真心去烧这瓦。
接下来的四十天,窑场不分昼夜。李木生带着阿福和几个老伙计,把金砂泥和寒潭泥和了又和,筛了又筛。第一叠窑温升得慢,松枝噼啪作响,窑里飘着松香;第二叠加猛火,泥坯在窑里发出\"滋滋\"声,像在唱歌;第三叠最讲究,火要匀,风要顺,李木生守在窑口,盯着火眼的颜色,从橙红到绛紫,整整守了七天七夜。
开窑那天,长安城飘着细雪。李木生裹着棉袄,站在窑前。阿福颤抖着拉开窑门,热气裹着泥香涌出来——窑里的瓦泛着淡金色,像撒了层碎金,在雪地里亮得刺眼。
\"成了!\"老伙计们欢呼起来。李木生摸出一块瓦,对着雪光,瓦面的金砂纹路清晰可见,像大雁塔檐角飞翘的影子。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师父,想起他说\"好瓦要接地气\",原来这\"地气\",是长安的风,是终南山的雪,是手艺人的心血。
大雁塔重修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怀空师父站在塔下,摸着新换的金鳞瓦,合掌念诵:\"善哉,善哉。\"人群里爆发出欢呼,李木生站在瓦匠队最前面,看着阳光透过金鳞瓦洒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星星。
后来有人说,大雁塔的金鳞瓦在夜里会发光,像给长安城戴了顶金冠。也有人说,那瓦里藏着李木生的心血,所以才这么亮。但李木生只是每天蹲在窑场,揉他的泥,烧他的瓦。他知道,真正的金鳞瓦,不在塔上,在每个瓦匠的手心里——那是祖辈传下的手艺,是长安城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