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那持续不断、撕扯神经的黄土婴啼,那混杂在啼哭中绝望的祈祷和自残的闷哼,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但隔绝不了那无形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共振。它穿透铁门,渗入骨髓,搅动着每一根神经。
洞内唯一的照明是角落一张破木桌上,刀疤刘临时拼凑起来的一盏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周围映衬得更加阴森。陈北河抱着春花,小心地将她安置在铺着破旧军大衣的角落。她的身体还在间歇性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颈间那被幽蓝粘液浸透的纱布下,就透出更刺眼的光芒,伴随着喉骨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缓慢而坚定地结晶、固化。
老支书佝偻着背,翻箱倒柜,终于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底层,拽出几本厚得像砖头、封面早已磨损发黄的书。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拂去书脊上的积灰,露出几个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大字:《现代汉语词典》、《辞海》。这些书,是他当年在县里扫盲班当教员时攒下的家当,是他心中知识殿堂的基石,是文明对抗蒙昧的武器。此刻,它们却成了抵御这无形侵袭的最后堡垒。
“拿着!都拿着!”老支书的声音嘶哑而急切,把词典塞给陈北河和靠在铁皮柜边、机械眼虹膜仍在高速旋转分析着无形声波数据的刀疤刘。“念!大声念!念字!念词!什么都行!不能让它……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掏空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刀疤刘用冰冷的金属手指接过厚重的《辞海》,掂量了一下,那只血肉之眼扫过封面上烫金的字,又瞥了一眼角落里被痛苦笼罩、颈间蓝光闪烁的春花,最终只是沉默地将书放在身边的仪器箱上,并未翻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机械眼捕捉到的、那如同病毒般在空气中弥漫的异常频率波动上。示波器虽然毁了,但他身体的一部分,就是更精密的探测器。
陈北河却紧紧抓住了那本《现代汉语词典》。冰冷的塑料封皮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现实”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空气中无形的压迫感和春花喉间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结晶声。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春花,为了外面那些正在走向自我毁灭的乡亲,也为了自己脑子里那些尚未被这诡异啼哭彻底搅乱的思想!
他猛地翻开词典,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昏黄的应急灯光下,密密麻麻的铅字像一片沉默的森林。他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最终定格在一个最普通、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词上。
“人!”陈北河的声音在死寂的防空洞里炸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吼,“人!‘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等动物’!人!”
声波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激起微弱的回音。他死死盯着那个“人”字,仿佛要将它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这个字,是定义,是尊严,是区分于野兽、区别于脚下这片正在发出非人啼哭的土地的界碑!
然而,就在他吼出这个字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仿佛声带突然被塞进了一把冰冷的、粗糙的沙子。那个清晰有力的“人”字发音,在出口的刹那,竟诡异地扭曲、退化,变成了一个含混不清、如同野兽喉音般的——
“呃……吼……?”
陈北河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词典。那个“人”字,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笔划开始蠕动、变形、简化!横竖撇捺在分解、重组,朝着某种更古老、更象形的方向……塌陷!
“不……不可能!”他低吼着,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疯狂地翻动书页,“国!国家!国——!”这一次,他集中了全部意志,试图清晰地吐出那代表集体、代表归属的音节。
“咕……嘎……?”出口的,却是更加含混、更加原始的喉音,仿佛石器时代洞壁上的涂鸦发出的呻吟。
词典上,“国”字的方框结构在他眼中剧烈地晃动、模糊,繁复的笔画正在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抹去、简化,最终只剩下一个极其简陋的、用几条粗犷线条勾勒出的、象征城墙轮廓的方框符号!甲骨文!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北河的背脊。不是幻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源自地底胚胎的诡异共振,不仅压制理性,更在直接攻击、逆向修改人类大脑中的语言中枢!它要将现代人赖以思考、交流的复杂语言体系,强制退化、癌变,回溯到人类文明初生的蒙昧原点!词根在癌变!语言在崩塌!
“呃啊——!”
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咆哮从角落传来。是老支书!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抓着那本厚重的《辞海》,浑浊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抗拒而布满血丝。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在拼命想喊出什么词句,但冲出口的,却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破碎的音节:“咿……嘎……哇……卜……” 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肌肉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扼住他喉咙的恶魔进行着殊死搏斗。
“老支书!”陈北河失声惊呼。
“嗬……嗬……”老支书猛地将《辞海》狠狠摔在地上!沉重的书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书页散开。他不再试图说话,而是像一头绝望的困兽,猛地扑向散落的书页!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疯狂地撕扯着那些印满铅字的纸张!嘶啦!嘶啦!纸屑纷飞!他抓起一把被撕下的、印着“文明”、“科学”、“理性”等词语的纸片,看也不看,就狠狠地塞进自己因为愤怒和语言癌变而大张的嘴里!
“呃……呃……!”他拼命地咀嚼着,干瘪的腮帮子剧烈地蠕动,喉咙里发出吞咽的、痛苦的闷响。纸屑混合着唾液,从他嘴角溢出。他不是在吃纸,他是在用这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试图将那些正在他脑中飞快瓦解、消失的“词根”和“意义”,生吞下去!用物理的方式,强行留住文明的火种!哪怕噎死自己!
这疯狂而悲壮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北河的心上。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手中的词典几乎要脱手掉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测的刀疤刘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窟里的金属:“干扰源……在增强。目标……是她。”他的机械眼,虹膜收缩成针尖大小,冰冷的蓝光聚焦在角落的春花身上。
陈北河猛地转头!
春花不知何时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她蜷缩在军大衣里,身体不再抽搐,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僵直着。她的头微微后仰,露出被幽蓝粘液彻底浸透的纱布。纱布下,那妖异的光芒不再是搏动,而是变成了恒定、刺目的亮蓝色!更可怕的是,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的整个喉咙部位,包括下颌,都在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高频的幅度震动着!仿佛有一台无形的、功率开到最大的振动器,正抵在她的喉骨深处疯狂运作!
空气中那种无形的、令人思维迟滞、语言退化的压力,陡然间增强了数倍!仿佛源头被激活、功率被调到了最大!
“春花!停下!”陈北河肝胆俱裂,丢下词典就要扑过去。
“别碰她!”刀疤刘厉声喝道,同时猛地按下了身边仪器箱上一个临时接通的、裸露着电线的按钮!
嗡——!
一道刺耳、尖利、带着强烈攻击性的高频声波瞬间从仪器箱上那个简陋的喇叭口爆发出来!这是刀疤刘在示波器被毁后,用仅存的零件紧急拼凑的声波干扰器,试图用更强的、混乱的频率去冲击、打散那源自春花的共振波!
刺耳的干扰声波在狭小的空间内猛烈回荡,撞击着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共鸣。陈北河和老支书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这干扰似乎起到了作用!空气中那令人思维迟滞、语言癌变的无形压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紊乱了一下!
蜷缩着的春花,身体猛地一震!她一直微张的、无声的嘴巴,骤然间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角度张开!下颌骨仿佛要脱臼!紧接着——
“呃啊啊啊——!!!”
一声无法形容的、混合了巨大痛苦和某种原始蛮荒力量的嘶吼,从她撕裂般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嗓音,更像是某种洪荒巨兽的咆哮,带着金属撕裂、岩石摩擦的质感!
伴随着这非人的咆哮,覆盖在她颈部的纱布“嗤啦”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撕裂、崩飞!
陈北河的呼吸瞬间停滞!
在春花裸露的、剧烈震动的咽喉皮肤上,那原本只是蛛网般蔓延的幽蓝脉络,此刻竟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扭曲、虬结、凸起!它们不再是简单的纹路,而是在皮肤下形成了一道道深深的、如同用最原始的石器刻刀粗暴凿刻出来的——甲骨文刻痕!
那是一个极其古老、极其象形的文字。线条粗犷、古朴,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它像一个跪坐的人形,双手高举过头顶,仿佛在托举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着最虔诚的祈祷或最痛苦的哀嚎。
生!
是甲骨文的“生”字!象征着生命、生长、破土而出!
这个古老的文字,此刻正以春花的血肉为碑,以她的喉骨为基,闪烁着妖异而刺目的幽蓝光芒,深深地蚀刻在她的咽喉要害!它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春花那非人的痛苦咆哮,伴随着空气中那无形的语言退化共振波的剧烈震荡!仿佛这个“生”字本身,就是那地底胚胎意志的延伸,就是这场词根癌变的源头和放大器!
老支书停止了撕咬纸片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春花咽喉上那个发光的、古老的“生”字刻痕,浑浊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了然而剧烈收缩着。他似乎认出了这个字,认出了它所代表的、那来自远古洪荒的、关于生命诞生的、最原始也最残酷的秘密。
刀疤刘拼凑的声波干扰器,在春花那蕴含了古老文字力量的咆哮冲击下,喇叭口猛地爆出一团电火花,随即彻底哑火,冒出一缕刺鼻的青烟。
干扰,失败了。
语言癌变的瘟疫源头,正铭刻在春花的喉咙上,随着她每一次痛苦的呼吸,向这个世界散发着无声的、逆向的文明诅咒。词根在腐朽,意义在崩解,而那个代表着生命起源的“生”字,此刻却如同一个狞笑的墓碑,宣告着现代语言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