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治理督办公署,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要凝固。
一封封请求停工的紧急报告,如同雪片般,从各个工段送来,堆满了张小山的书案。
帐外,那数千名被煽动起来的民夫的鼓噪声、叫骂声,如同海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这小小的、临时的权力中心。
“张大人,东段的工地上,民夫们把工具都扔了。”
“大人,西段的营地,有几个带头的,正在鼓动大家伙儿去抢粮仓。”
“大人,咱们的钱粮,最多……最多还能再撑一天了。”
一个个前来汇报的书吏和管事,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
忠心耿耿的刘书吏,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张大人,咱们……咱们快顶不住了。”
“再不想办法发钱粮,那些民夫,怕是真的要冲进来了。”
“到时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啊。”
张小山,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眼神,却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他看着桌案上那张巨大的黄河水道图,许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对手的这三板斧,砍得又快又准。
断他物料,拖他钱粮,乱他民心。
三招齐下,招招致命。
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必杀之局。
他知道,此刻若是向后退一步,去向朝廷申辩,去向户部催款。
那便正中了对方的下怀。
在这无穷无尽的公文往来和官僚推诿之中,整个治河工程,都将被活活拖死。
而他自己,也将背上一个“办事不力、激起民变”的巨大罪名,身败名裂。
退,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生机,只能在向前。
向死而生。
“刘书吏。”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怕吗?”
刘书吏一愣,随即挺直了腰板。
“承蒙大人提携,下官……万死不辞。”
“好。”小山站起身,“那你便随我,去见一见咱们的父老乡亲。”
“大人,不可。”
护卫队长立刻上前阻拦。
“外面乱民数千,情绪激动,您乃万金之躯,此时出去,无异于以身犯险。”
“险?”小山冷笑一声,“如今,这帐内帐外,何处不险?”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将那枚代表着翰林院修撰身份的印信,端端正正地佩戴在腰间。
“他们想让我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索性把这天,给它捅个更大的窟窿。”
说罢,他便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地,掀开了帅帐的门帘,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当张小山那身着青色官袍的、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数千名愤怒的民夫面前时。
原本嘈杂的场面,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随即,便爆发出更加巨大的鼓噪声。
“贪官出来了。”
“还我血汗钱。”
“打死他。”
几块石头和泥块,从人群中飞出,落在了小山的脚边。
小山没有躲。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那一张张因为愤怒、因为被欺骗而扭曲的脸。
他缓缓地,抬起手。
奇怪的是,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
那喧嚣的、几乎要失控的场面,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的、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贪官”身上。
“乡亲们。”
小山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的苦,你们的累,你们的愤怒,本官都知道。”
“你们辛苦劳作,却拿不到应得的工钱,你们心中有怨,有恨,这都是人之常情。”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是谁,不想让你们拿到这笔钱?”
“是谁,不想让这黄河被治理好?”
“又是谁,在背后,像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散布着这些谣言,挑拨着你们,来冲击官府,好让他们自己,从中渔利?”
他这几句问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一丝骚动和……迟疑。
小山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继续朗声说道:“你们以为,是本官克扣了你们的钱粮吗?”
“不是。”
“本官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
“你们每一个人的工钱,朝廷早已足额下拨。”
“可这笔钱,如今,正被京城里那些与黄四海蛇鼠一窝的贪官污吏,给死死地压在户部的库房里,不肯发放。”
“他们,才是你们真正的敌人。”
“他们,才是那些真正见不得你们过上好日子的……国之硕鼠。”
“他们这么做,就是想让本官的治河大计失败。”
“就是想让这黄河,年年泛滥,岁岁决堤。”
“如此,他们便可以继续,打着‘赈灾’的名义,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而你们,和你们的子子孙孙,就将永远地,被困在这片水深火热的土地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这番话,字字诛心,如同利剑,剖开了那最黑暗、最肮脏的真相。
民夫们彻底被镇住了。
他们脸上的愤怒,渐渐变成了震惊,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更深沉的愤怒。
小山看着火候已到。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惊天动地的举动。
他缓缓地,撩起自己的官袍下摆。
然后,在那无数道震惊的目光中。
他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盘腿,坐了下来。
就坐在这片冰冷的、满是泥土的土地上。
“本官,今日便与你们,一同静坐于此。”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
“咱们不吵,不闹,不抢粮仓。”
“咱们就一起,在这里,等着京城,等着圣上,给咱们一个说法。”
“我张小山,今日,便不再是朝廷的命官。”
“我与你们一样,只是一个被贪官污吏欺压的、鸣冤无门的……大宁子民。”
“我便以我这顶乌纱帽,我这条性命作保。”
“与这数十万民夫,一同在此,向圣上,鸣此天大的冤屈。”
“他们若是不给个说法,我张小山,便与各位,一同饿死、渴死于此地。”
“绝不后退半步。”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张小山的这个举动,给彻底震撼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个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竟然会……会为了他们,做到这个地步。
他,竟然要和他们这些泥腿子一起,静坐,请愿,甚至……共死。
那被煽动起来的怒火,瞬间便被一股更加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感动和敬佩的复杂情感所取代。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手中的木棍,默默地,在小山的身后,坐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成百上千的民夫,如同潮水一般,默默地,坐在了小山的身后。
一场即将失控的民变。
就在这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之下。
被巧妙地,转化为了一场绑架了所有民意的、向帝国权力中枢,发起的、最决绝的政治请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