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秦朗。他方才被几位老夫子劝了几杯桂花酒,脸颊微醺,正与林诗允低声说着什么,闻言抬头,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忙起身拱手:“晚辈才疏学浅,方才已饮了几杯,怕是写不出像样的文字,不敢献丑。”
话音未落,镇南王陈昊忽然摇着折扇轻笑:“秦公子这是不给老夫面子?昨日论辩时那般锋芒,怎到了提笔时倒谦起来?”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立刻有几个幽州商会的官员跟着起哄:“是啊秦公子,镇南王都开口了,怎能推辞?”
“莫不是怕写不过沈兄与洛姑娘?”
秦朗眉头微蹙,正要再辞,三皇子却抬手笑道:“王叔莫要为难他。秦朗许是真醉了,不写也罢。”
这看似解围的话,却让场面更微妙——若秦朗此刻真的坐下,反倒显得怯懦了。
扬州藩司周大人捋着胡须道:“三殿下仁厚,可秦公子是国子监的魁首,今日不留下笔墨,怕是要被天下学子笑‘大比夺魁,却不敢作文’啊。”
秦朗看着眼前的阵仗,忽然明白了——这场笔墨,早已不是兴致所至,而是各方目光聚焦的试金石。他若退缩,便是落了镇南王的面子,也折了国子监的锐气。
“既如此,晚辈便献丑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案前。酒意此刻恰好涌上来,胸中翻涌着连日来的论辩、四藩的暗涌、父亲的隐忍,还有方才韩振那句“少年人当有锐气”。
他推开众人递来的锦笺,取过最粗糙的麻纸,饱蘸浓墨,忽然抬手将酒盏里的残酒泼在砚台里,墨汁混着酒香,竟生出几分烈气。
“秦朗这是……”赵承德看得瞪大了眼。
林诗允却轻声道:“他这是醉了,也醒了。”
秦朗提笔的手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怯懦——那是酒意催化下的激荡。笔尖落在纸上,墨色淋漓,第一句便如惊雷炸响:
“欲言大陈之老少,必先言少年之责任。”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连丝竹声都低了下去。
他越写越快,笔走龙蛇,纸上的字仿佛活了过来:
“大陈之老,在四藩割据,在吏治沉疴,在因循守旧;大陈之少,在书院诸生,在朝堂新锐,在敢破敢立。老陈如残烛,照一隅而难暖全局;少年陈如朝阳,出东海而能耀四方!”
写到激动处,他竟提起笔杆重重顿在纸上,溅出的墨点落在衣袍上也浑然不觉:
“有人言‘四藩势大,不可撼动’,少年则言‘民心所归,何惧强藩’!有人叹‘典章僵化,难破旧局’,少年则叹‘《会典》立本,更需新思’!老臣谓‘天下已定,当守成’,少年则谓‘江山待兴,当进取’!”
镇南王陈昊的折扇早已停在半空,脸上的笑意僵住了——这哪里是写文章,分明是借着酒意,喊出了中枢想喊却不敢喊的话!
秦朗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酒气的灼热,也带着少年人的孤勇:
“少年智则大陈智,少年勇则大陈勇,少年强则大陈强,少年独立则大陈独立,少年自由则大陈自由,少年进步则大陈进步,少年大陈者,即明日之大陈也!”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笔狠狠掷在案上,墨汁飞溅,竟在纸上晕出一片壮阔的墨海。他扶着案沿喘息,脸颊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胸中的少年意气,都随着这篇文字倾泻而出。
满座寂静,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吏部尚书韩振忽然抚掌大笑,声音震得檐角的灯笼都轻轻摇晃:“好一个‘少年大陈’!秦朗此篇,当刻在国子监的门楣上,让天下学子日日诵读!”
三皇子陈睿渊眼中精光爆射,起身走到案前,一字一句读着纸上的文字,读到“少年强则大陈强”时,重重一拍案:“说得好!孤今日便将此文带回京城,呈给陛下——这,才是我大陈的文脉!”
镇南王陈昊盯着那篇《少年大陈说》,沉默半晌,忽然也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秦公子这笔力,比你父亲镇西侯的营田法更厉害啊——老臣服了。”
席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连那些原本想看秦朗出丑的幽州官员,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篇文字里的锐气,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沈砚捧着文章反复诵读,喃喃道:“‘老陈如残烛,少年陈如朝阳’,这话……振聋发聩!”
洛云舒望着秦朗,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深深的敬佩。
秦朗被这阵仗闹得酒意醒了大半,看着满座震动的脸,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发怔——他竟真的在这么多人面前,写出了这样一篇“狂言”。
温清悠跑过来,悄悄塞给他一块醒酒石:“别怕,写得真好!方才连戏台后的杂耍师傅都探头来看呢!”
赵承德也凑过来,红着眼圈道:“我这就去把文章抄十份,带回国子监!”
林诗允走到案前,轻轻抚平纸页上的褶皱,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秦朗,你这篇文,够咱们在京城掀起一场风雨了。”
秦朗望着纸上那片淋漓的墨色,忽然笑了。是了,他本就不是躲在书斋里的学子——从京城到扬州广场,从论辩坛到今夜的宴席,他追求的从来不是“藏拙”,而是让那些关于“公道”“民心”“少年责任”的道理,能被更多人听见。
夜风吹过庭院,带着桂花的甜香,也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凉意。但此刻满座的喝彩声里,秦朗忽然确信,那些藏在《大陈会典》字缝里的理想,那些父亲在西陲三县守护的营田法,那些少年人心中滚烫的“天下安”,终有一天,会像这篇《少年大陈说》一样,冲破所有阻碍,照亮前路。
夜宴的尾声,敬酒的人排起了长队。镇南王陈昊端着酒盏,目光复杂地与秦朗碰杯;三皇子陈睿渊笑着说“此文当传千古”;连扬州藩司周大人都举杯道“秦公子年少有为”。
秦朗被这阵仗裹着,一杯接一杯地喝,桂花酒的甜香混着墨香钻进喉咙,到后来眼前的人影都叠了重影,只记得温清悠在耳边喊“别喝了”,赵承德抢过他的酒杯,林诗允扶着他的胳膊……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自己正躺在行馆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陌生的锦被,袖口还沾着没干透的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