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刻,初辩落下帷幕。各坛令旗清点完毕,吏部左侍郎王大人缓步登上主坛,手中握着各考评官汇总的评阅簿。
“诸位论辩,皆有可观之处。”
王大人目光扫过坛下众人,声音沉稳有力,“秦朗所论‘王霸相济’,引《大陈会典》‘德主刑辅’为纲,又以徐将军平叛后减税为例证,既合典章,又切实务,可谓‘典、达、切’三字俱全。”
他顿了顿,看向陈靖:“陈世子论霸道,以幽州防务为据,言辞锐不可当,‘实效’二字直击要害。然‘弱国无资格谈王道’一语,确与《会典·邦交篇》‘虽偏安亦需存礼’相悖,失了‘典’字,故失半角令旗。”
翰林院侍讲李大人补充道:“白露书院李景逸论‘王道为体,霸道为用’,引管仲相齐典故甚佳;漠北书院陆苍梧虽言辞粗率,然‘边患需威服’之论,亦有实务见地。总体而言,国子监立论最圆融,兼顾法理与民心。”
扬州府尹杨大人颔首附和:“论战之道,不在胜人,而在明理。今日各院皆能紧扣《会典》,可见平日治学并非空谈。”
三位考评官交换眼神,将最终评定结果誊写在黄绸上,由洛洪捧着,呈至三皇子陈睿渊面前。
陈睿渊展开黄绸,目光在“国子监秦朗获完整青旗及半角玄旗,居首;鸿鹄书院陈靖持半角玄旗,次之;白露书院李景逸、临江书院林牧并列第三”一行行字上停留片刻,指尖在“王霸相济”四字旁轻轻一点。
“王大人点评甚当。”
他抬眼望向坛上,声音透过夜雾传得清晰,“秦朗能从‘相悖’中见‘相融’,显见通读过《太祖实录》中‘宽猛相济’的治国遗训;陈靖虽失半旗,然‘实效’之论,亦点出边地治理的紧迫——二者皆有可取之处。”
说着,他将黄绸交还给洛洪:“按规制,初辩结果由本王核定后公示。”
洛洪高声宣读:“初辩‘王道与霸道孰优’,国子监秦朗胜出!可指定次辩‘边军屯田之利弊’的对手!”
坛下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孙浩辰激动得直拍大腿,柳怀安端着茶盏的手终于放平稳,柳如是望着秦朗的方向,眼波里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秦朗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辈愿请鸿鹄书院赐教。”
陈靖闻言,玄袍一振,朗声道:“固所愿也!明日论‘边军屯田’,我倒要看看,秦兄的‘王道’,能在盐碱地里种出多少粮食!”
夜色渐深,陈睿睿接过考评团呈递的完整卷宗,指尖划过“秦朗”二字,忽然对身旁的内侍低语:“去查,这秦朗在京城时,是否真随其父巡过营。”
内侍躬身应是,悄然退入暗影中。羊角灯的光晕里,陈睿渊望着远处仍在热议的学子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场论战,果然比预想中更有趣。
夜色漫过广场的角楼,羊角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出长影。
人群渐散,秦朗刚走下主坛,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拽住袖子。
“秦兄!可算逮着你了!”
孙浩辰满脸通红,手里还攥着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我就说你准能赢!方才你驳陈靖那几句,连兵部的老把总都直点头!”
秦朗失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是说要照顾家里生意吗,怎么跑来了?”
“家里的事哪有你这论战要紧!”
孙浩辰往他身后瞅了瞅,“林姑娘和温姑娘呢?我带了幽州的奶酥,正想给她们尝尝——”
话没说完,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灯影里站着两人,忙压低声音,“那不是柳家小姐吗?她怎么也在扬州?”
秦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柳如是站在一株老槐树下,月白裙裾被夜风吹得微动,春桃捧着件披风候在一旁。他走上前,略一拱手:“柳姑娘?怎会在此处?”
柳如是抬眸,眼底映着灯笼的暖光:“家父来扬州料理分号的事,我便随行了。方才在观礼台,见秦公子论战精彩,特来道贺。”她语气自然,指尖却轻轻绞着披风的系带。
“原来是柳伯父。”
秦朗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站在柳如是身侧的柳怀安——这位柳家家主身着锦袍,面色平和,正是前段时间摆擂台求诗,那个对他填的《江城子》沉吟良久的人。
柳怀安捋着胡须,故作惊讶:“哦?秦公子与小女相识?”
“在京城望江楼的赏花宴上见过。”
秦朗答得坦然,心里却明镜似的——柳怀安当日虽没言明,但那眼神分明是记下了那首词。
“缘分,缘分。”
柳怀安颔首,语气淡淡的,“秦公子今日论辩确有见地,只是……年轻人锋芒太露,有时也需藏拙。”
“父亲。”
柳如是轻声打断,转向秦朗,“天色不早,秦公子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比试。”
“正是!”
一个清脆的声音插进来,温清悠提着裙摆跑过来,亲昵地挽住林诗允的胳膊,目光在柳如烟身上转了一圈,笑道,“秦公子,赵师兄和两位夫子都在前面等呢。这位是?”
“这位是京城来的柳姑娘。”
秦朗介绍道,“柳姑娘,这是我的同窗温清悠、林诗允。”
温清悠眨了眨眼,笑意盈盈地对柳如是道:“柳姑娘生得真好看,听说是特意来看大比的?扬州的夜景虽好,可夜里风凉,姑娘若是为了看谁才来的,倒不如明日早些占个好位置呢。”
柳如是脸上微红,浅浅一笑:“温姑娘说笑了,只是顺路罢了。”
秦朗见两人眼神里的“火花”,忙打圆场:“时辰确实不早了,两位夫子还在等着复盘今日的论战。柳伯父,柳姑娘,改日再叙。”
“秦公子请便。”
柳怀安颔首,目送他们转身。
待秦朗一行走远,柳怀安才哼了一声:“这温家丫头,倒直白。”
柳如是望着秦朗的背影,轻声道:“父亲不是也觉得,他今日论‘王霸相济’,比前段时间那首《江城子》更见筋骨么?”
柳怀安捻着胡须,不承认也不否认:“小聪明罢了,真到了朝堂,还差得远。”
另一边,温清悠拽着秦朗的袖子,压低声音:“老实交代,你和柳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只在赏花宴见过’!”
秦朗无奈道:“真就只是旧识。之前她父亲摆擂台求诗,我恰好路过填了一首,仅此而已。”
林诗允帮腔:“清悠,柳姑娘看着不像孟浪之人,许是真的顺路。”
赵承德在前面回头:“秦朗,温姑娘,快些吧,李夫子正说要讲明日‘边军屯田’的史料呢。”
夜风吹过巷口的石榴树,落下几片残叶。秦朗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弦月,忽然想起柳如是方才那句“锋芒太露需藏拙”,又想起陈靖明日要论的“边军屯田”,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场大比的夜,似乎比想象中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