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过午,青铜漏刻的水位已近末格,大比广场的主坛被重新布置过——案牍撤去大半,腾出中央空地,只留五张紫檀木桌呈梅花状摆放,每张桌上都供奉着《大陈会典》孤本与一面小旗。
洛洪站在坛心,声音比前两日更添肃穆:“末辩‘皇权与相权制衡’,各院推首名学子论道!三刻为限,夺旗最多者,获‘格物状元’金匾!”
话音落时,各院代表依次登坛。国子监方向,秦朗整理着青衫袖口,在赵承德与林诗允的目光相送下迈步上前——经过两日论战,他已是众望所归。
白露书院的洛云舒紧随其后,素色裙裾在日头下泛着柔光,手中握着一卷《贞观政要》,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鸿鹄书院的陈靖仍是玄袍在身,登坛时特意扫了秦朗一眼,眼神里的锋芒比昨日更甚。
清风书院的沈砚捧着《大陈宰辅年表》,步履沉稳;漠北书院的叶寒舟则背着一把剑,与其他学子的文气不同,自带一股边塞的凛冽。五人分坐五桌,案上令旗皆为完整的正红色,只待论战开始。
观礼台正席,三皇子陈睿渊与镇南王陈昊并肩而坐,吏部尚书韩振也赫然在列——这场关乎国本的辩论,已惊动了中枢重臣。韩振捻着胡须,目光在秦朗身上停留片刻,去年秦朗父亲镇西侯秦明上的《削藩七策》,正是经他之手呈给陛下的。
洛洪敲响铜锣:“立论开始!”
陈靖率先起身,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大陈会典·君道篇》明载‘天下事皆决于上’,太祖立国时便废太宰制,后虽复设,却以‘三省六部’分其权。可见相权本就是皇权派生,何来‘制衡’一说?若相权过盛,如大雍的崔烈、前蜀的赵衍之流,权倾朝野时连皇子都可随意废立,必成国之巨蠹!”
他话音刚落,便从袖中抽出一幅《历代权臣乱政图》,指着其中“楚公僭位”的插画,画上紫袍权臣正撕碎皇诏,阶下甲士林立:“前朝楚公萧烈,本是大晟先帝托孤之相,却借相权把持朝政二十载,最终废幼主自立,国号改‘楚’——此等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
漠北书院的叶寒舟立刻接话,声如寒铁相击:“陈兄所言极是!漠北军中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尚且危险,何况宰相居朝堂之尊?依我看,相权当减三成,凡军国大事,须由枢密院与兵部共议,再呈陛下决断!”他这席话带着浓重的军伍气息,引得观礼台西侧的武将们频频点头。
“叶兄此言差矣。”
白露书院的洛云舒起身时,裙裾轻扫地面,带出一阵淡淡的兰香,“《尚书》有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宰相本是君主股肱。大陈立国百年,仁宗朝因相权过弱,六部各自为政,黄河决堤时竟延误半月才发赈粮——此乃‘无制衡’之弊,非‘相权盛’之过。”
她翻开《大陈会典》,指尖落在“三省制衡”条目上,“太祖设三省,本就是让中书省出令、门下省封驳、尚书省执行,相权与皇权,原是相辅相成的太极图,而非你死我活的敌阵。”
清风书院的沈砚紧接着起身,他素爱引经据典,此刻便捧着《大陈治要》道:“洛姑娘说得是。章和年间(此为大陈先民效仿的治世典范),魏临为相,敢封还章和帝三道敕令,正是因‘封驳权’在手。我大陈《会典·职官篇》亦载‘宰相有封驳之权’,这便是最直接的制衡——既防君主独断,又防权臣擅专。”
他指尖划过《大陈治要》中“章和新政”的篇目,声音愈发沉缓:“魏相曾言‘政令出殿阁前,需经三相联署,非独断可成’,章和帝虽有雄才,仍遵此制,方有‘稻米流脂、路不拾遗’的治世。可见相权与皇权,本是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何来‘派生’之说?”
……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秦朗,他是最后一个立论的。
秦朗起身时,先对着四位对手略一拱手,而后转向观礼台,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所言,皆有典可依,却漏了一层——制衡的精髓,不在‘分’,而在‘动态平衡’。”
他走到坛中央,指着地上的梅花阵:“譬如这五张桌,皇权是中心,相权与三省六部是四周,若中心过重,四周便会倾颓;若四周过强,中心便会被架空。仁宗朝的弊病,是中心太弱;前朝的权臣乱政,是四周过强。”
秦朗拾起案上的《大陈会典》,翻至“君相礼仪”篇:“诸位请看,我朝宰相见陛下,不称臣,称‘老臣’;陛下对宰相,不直呼其名,称‘先生’——这便是太祖定下的‘礼敬’,既是对相权的尊重,也是对皇权的约束。去年冬,宰相苏大人封还陛下‘加征盐税’的敕令,理由是‘岁末民困,不宜加赋’,陛下最终纳谏——这便是活生生的‘制衡’,何曾见刀光剑影?”
这话一出,观礼台正中的吏部尚书韩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三皇子陈睿渊也微微颔首,显然对“动态平衡”的说法颇为认同。
“秦兄这话,怕是过于理想化了!”
陈靖立刻反驳,他最见不得秦朗这种“圆融”论调,“若遇昏君呢?若遇奸相呢?苏大人是贤相,可谁敢保证后世宰相皆贤?依我看,当在《大陈会典》中加一条‘宰相任期不得超过五年’,且须由皇子兼任枢密院使,方能牵制!”
“陈世子这是因噎废食。”
秦朗寸步不让,“若因怕昏君而废相权,岂不是因怕噎死而不食五谷?任期五年之说,更是荒唐——当年工部尚书修大运河,前后耗时八年,若中途换相,工程必废!至于皇子兼枢密院使,恕我直言,大陈《会典·职官篇》明载‘宗室外戚不得干政’,世子这是要违典吗?”
他这话直指要害,考评官席上立刻有人喊“夺旗”!
洛洪当即宣布:“鸿鹄书院陈靖论据违典,罚半角令旗!”
陈靖脸色涨红,却仍强辩:“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四藩环伺,若皇权不集中,如何平藩?难道要与宰相商量着调兵吗?”
“平藩更需相权辅佐。”
秦朗接过话头,目光扫过观礼台的镇南王,“镇南王当年治水师,若不是宰相苏大人力排众议,从户部拨出三百万两造船银,凌波水师岂能有今日规模?皇权如掌舵,相权如划桨,船要行得稳,两者缺一不可。”
漠北书院的叶寒舟又要起身反驳,却被洛云舒抢先开口:“秦公子说得是。大晟亡国,正是因哀帝既不信宰辅,又好用近侍,朝堂成了一言堂——这便是‘无制衡’的恶果。我大陈的‘制衡’,当学太祖画的《君臣鱼水图》:君主是水,宰相是鱼,水宽则鱼活,鱼活则水旺,而非水要煮鱼,鱼要翻塘。”
她指尖轻叩案上的《大陈政要》,书页上“章和年间三相共理朝政”的记载赫然在目:“大晟末年,哀帝宠信司礼监掌印太监,将批红权尽付宦官,连宰辅的奏折都需经太监过目方可上呈,最终国库亏空、边军哗变时,朝堂竟无一人敢直言——这般‘无制衡’的教训,我大陈怎能不记取?”
这番话引来得一片叫好,连韩振都抚掌道:“说得好!”
接下来的论战更见激烈:沈砚引“门下省封驳权”详述制衡细节,叶寒舟以“边军调度需集权”反驳,洛云舒则用“仁宗朝无宰相导致的灾荒”佐证相权重要性,陈靖虽失了半角旗,仍紧咬“皇权不可分割”不放。
秦朗却始终围绕“动态平衡”立论,时而引《会典》“三省协作”条目,时而举本朝“君臣共治”实例,每驳倒一处论点,便缴获一角令旗。
日头西斜时,铜锣终于敲响。坛上令旗已见分晓:秦朗桌前的红旗完好无损,还多了陈靖被罚的半角;洛云舒次之,沈砚与叶寒舟各失两角,陈靖的令旗只剩残片。
三皇子陈睿渊起身点评,目光扫过坛上五人:“洛云舒知‘相辅相成’,沈砚明‘制度要义’,叶寒舟重‘实效’,陈靖持‘集权’,皆有可观。然秦朗能点出‘制衡’精髓——不在‘分’,而在‘和’;不在‘防’,而在‘助’,此乃大陈治道的根本。”
他顿了顿,声音传遍广场,“末辩‘皇权与相权制衡’,国子监秦朗,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