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脚步停了。
他看着石桌对面那张熟悉的脸,那张曾与他煮酒论道,谈天说地的脸。
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第一次,融化了。
流露出的,是惊讶,是疑惑,还有一丝……悲伤。
“镇元子。”
玄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
那被称为镇元子的老道士,仿佛没有听见。
他依旧专注于眼前的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道家的韵味。
洗杯,温壶,投茶。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云逍等人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这个老道士,就是传说中的地仙之祖,镇元子?
云逍努力地【通感】。
却什么也“尝”不到。
这个老道士,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幻影,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他所有的感知都吞噬了。
这种感觉,比面对堕落的谛听时,还要恐怖。
终于,老道士将一壶茶烹好了。
他提起茶壶,为自己面前的两个茶杯,都斟满了琥珀色的茶汤。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了云逍、孙刑者、诛八界,直接落在玄奘的身上。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一种老友重逢般的,欣慰的微笑。
“玄奘法师。”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春风拂面。
“你可算来了。”
“贫道等你,许久了。”
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
瞬间打破了庭院中诡异的宁静。
玄奘沉默着,一步步走了过去,在那张石凳上坐下。
他的动作很沉重,仿佛身上扛着一座山。
云逍、孙刑者和诛八界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站在玄奘身后。
金大强和净琉则被留在了更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四周。
“坐。”镇元子微笑着,伸手示意。
他指的,是旁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只石凳。
孙刑者和诛八界没动。
云逍却像是没感觉到那股压力,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拿起一只空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道长客气了。”云逍端起茶杯,嗅了嗅,“好茶。”
镇元子的目光终于从玄奘身上移开,落在了云逍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似乎没想到,这个凡人般的青年,竟敢如此随意。
“你是……”
“贫僧座下,大弟子,云逍。”玄奘替他回答了,声音依旧低沉。
“哦?”镇元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法师竟也收徒了,稀客,稀客。”
他端起茶杯,对玄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法师,请用茶。这可是贫道亲手种的‘悟道茶’,凡人喝一口,也能多几分灵气。”
玄奘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他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沉默了许久。
“镇元子。”
“你这观里,为何如此……荒凉?”
玄奘问道。
整个五庄观,除了那些念经的信徒,感受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
花草树木,尽皆枯萎。
大地,也失去了生机。
镇元子闻言,脸上的笑容不变。
“法师说笑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舍弃一些无用之物,方能迎来新生。”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贫道如今,已寻得无上大道,不日即可功德圆满,立地成佛。这些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立地成佛?
一个道家的地仙之祖,说要立地成佛?
云逍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孙刑者和诛八界更是眉头紧锁,眼神变得无比警惕。
他们从这四个字里,嗅到了与高老庄、流沙河同源的,疯狂而邪恶的味道。
玄奘的脸上,那一丝悲伤,更浓了。
“你的道呢?”
他问。
“地仙之祖的道,镇压一方水土,护佑万千生灵。你的道……去哪了?”
镇元子闻言,竟是笑了。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顽童。
“玄奘啊玄奘,你还是没变。”
“道?道是什么?”
“道祖高高在上,可曾看过人间一眼?三清俯瞰众生,可曾救过一人之苦?”
“贫道守着这万寿山数千年,守着这所谓的地仙之道,得到的又是什么?是孤寂,是停滞,是永无止境的空虚。”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话语中,却透出一股压抑了千年的怨气。
“直到贫道遇见了‘佛’。”
“真正的佛。”
“他告诉贫道,道是虚假的,德是伪善的。唯有功德,无上之功德,方能证得无上之菩提,得大逍遥,大自在。”
玄奘沉默。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镇元子,眼神复杂。
镇元子似乎很享受玄奘的这种眼神,他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天地。
“法师,你看。”
他指着庭院中央那棵焦黑的枯树。
“此乃天地灵根,人参果树。昔日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何等的神奇?”
“可这,依旧是小道。”
“如今,贫道以无上佛法浇灌,以无量功德滋养。它已脱胎换骨,不日将结出真正的‘佛果’!”
“待贫道食之,便可一步登天,成就佛陀之位!”
他的语气,充满了狂热。
云逍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听懂了。
这家伙,疯了。
跟之前遇到的所有敌人都不同。
那些人,是为了执行命令,为了完成“KpI”。
而眼前这个镇元子,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是伟大的。
这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疯子。
“为了迎接法师这位故人,贫道特意为你们,留了几枚尚未完全成熟的果实。”
镇元子拍了拍手。
“清风,明月,将为贵客准备的‘人参果’,端上来。”
话音刚落。
那两个一直站在庭院门口,如同木雕泥塑般的道童,动了。
他们转身走入殿内,很快,捧着一个巨大的白玉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盖着一块红布。
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庭院。
那香味,清冽,甘甜,仿佛能渗入人的灵魂深处,勾起最原始的食欲。
孙刑者使劲吸了吸鼻子,喉结上下滚动,眼睛都看直了。
诛八界冰冷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动容。
只有玄奘,依旧面无表情。
清风、明月将托盘放在石桌上,然后恭敬地掀开了红布。
刹那间,宝光四射。
托盘中,静静地躺着五个“果子”。
那果子,约莫三寸长,通体莹白,宝光流转。
其模样,与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无二。
四肢俱全,五官咸备,甚至连眉眼间的神态,都栩栩如生,仿佛正在安详地沉睡。
一股比刚才浓郁十倍的清香,扑面而来。
“此乃贫道以新法培育出的‘人参果’。”
镇元子脸上带着自豪的微笑,介绍道。
“虽未完全成熟,却也蕴含天地造化,食之可延年益寿,洗涤凡胎。”
“诸位,请吧。”
孙刑者早就按捺不住了。
他搓着手,嘿嘿一笑,伸手就要去拿离他最近的一个“婴儿”。
“猴哥!”
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云逍。
孙刑者一愣,“大师兄,你干啥?”
云逍没有回答他。
他的脸色,一片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从那红布被掀开的一瞬间,他的【通感】,就自动开启了。
他“闻”到了。
那股圣洁的清香之下,隐藏着一股怎样恐怖的“味道”。
那是极致的恐惧。
是神魂被撕碎时的哀嚎。
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
还有一股……诡异的,令人作呕的奶味。
仿佛有无数个真正的婴儿,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模具里,用最恶毒的火焰炙烤,用最怨毒的诅咒碾压,最终……浓缩成了这样一枚“果实”。
云逍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道长。”
云逍抬起头,看着镇元子,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这人参果……是不是有点太‘刑’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
却让整个庭院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镇元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看着云逍,眼神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冰冷的审视。
“这位弟子,此话何意?”
“贫道的果子,乃天地灵根所结,何‘刑’之有?”
孙刑者也反应了过来,他看看脸色煞白的云逍,又看看托盘里那可爱的“婴儿”,挠了挠头。
“是啊大师兄,这果子看着挺好的啊,闻着也香。”
“香?”
云逍惨笑一声。
他死死按住孙刑者的手,低声道:“猴哥,你要是吃了它,你就不再是你了。”
“啥意思?”孙刑者更懵了。
云逍没有解释。
他只是看着镇元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道长,我们师徒几人,肠胃不好,怕是无福消受这等仙果。”
镇元子的目光,在云逍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忽然,幽幽一叹。
“可惜了。”
“真是,太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竟是露出了惋惜和同情的神色。
“罢了,既然诸位无缘,贫道也就不强求了。”
他挥了挥手。
清风、明月立刻会意,将那盘人参果,又端了下去。
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双方的虚伪和平,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一直沉默的玄奘,终于再次开口。
“镇元子。”
“你所谓的功德,就是这个?”
镇元子转过头,重新看向玄奘,脸上又挂上了那温和的笑容。
“法师,何为功德?”
他反问道。
“牺牲,即是功德。奉献,即是功德。”
“以浊世之婴孩,其魂魄纯净无瑕,浇灌天地灵根,使其结出无上佛果。此乃以小我,成就大我。以凡俗之牺牲,换来佛陀之诞生。这,便是最大的功德!”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
但话语中的内容,却让诛八界的身上,瞬间爆发出惊天的杀气。
上宝沁金耙,已经出现在他手中。
高老庄的惨剧,历历在目。
“伪佛!当诛!”
诛八界怒吼一声,就要动手。
“等等。”
玄奘抬手,拦住了他。
玄奘看着镇元子,眼神中的悲伤,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
“贫僧明白了。”
“你的道,已经死了。”
“现在的你,只是一个占据了他身体的……魔头。”
镇元子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抚掌大笑。
“哈哈哈,玄奘,你错了。”
“贫道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贫道,即将成为这天地间,新的佛!”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显得无比刺耳。
笑声停止。
他看着玄奘,眼神中充满了狂热的“善意”。
“法师,你我相交一场,贫道不愿与你为敌。”
“这样吧,再过三日,便是贫道‘成佛大典’之时。”
“届时,人参宝树将结出九枚成熟的佛果。”
“贫道诚邀诸位,在此多住几日,一同观礼。待贫道成佛之后,定会分一枚佛果与法师,助法师早日勘破迷障,同登极乐。”
他的语气,诚恳至极。
仿佛是在邀请老友,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但云逍却看到,不知何时,庭院的四周,已经站满了道童。
成百上千。
他们一个个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将整个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这场“邀请”,根本不容拒绝。
玄奘看着镇元子,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镇元子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清风,明月,带贵客们去客房歇息。”
“记住,一定要好生招待,万万不可怠慢。”
他特意在“好生招待”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清风、明月躬身应是,走到云逍等人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几位法师,请随我们来。”
他们的声音,平板,僵硬,不带一丝感情。
云逍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镇元子。
那老道士,又坐回了石凳上,悠然自得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云逍一行人,跟着清风、明月,穿过庭院,走向后院的几间厢房。
没有人说话。
气氛,沉重得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被软禁了。
在这座名为五庄观的魔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