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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棠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

每一天,不用被迫见并无真情实感的人,更不用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背后的真意。

更不用被嫌弃……在失衡的关系中要平衡,比登天还难。

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宜棠自己的。

今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攒着劲儿,从早上便开始发威,不用也不敢出门的宜棠坐在窗边看书看花看外面的世界,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沈世元给她找的那个医院。

她听沈世元讲的时候,她的兴奋期盼是真的,但说来惭愧,她离开的心意已定,她就没有想过要去。

晨雾裹着木樨香漫进窗棂,宜棠的指尖抚过《西氏内科学》烫金书脊,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紫茉莉,还是珠儿给她的。

阳光攀着雕花窗格爬上藤编躺椅,将六国饭店的珐琅门牌号折射成七彩光斑。

詹森推门时带起一阵风,掀开茶几上的《申报》,露出“徐州煤矿易主”的标题,内容语焉不详,欲说还休,更引人猜测。

宜棠刚刚磨好黑咖啡,旋涡中心浮着圈圈细密泡沫,浮浮沉沉,她喝下一口,精神好了许多。

“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詹森问宜棠。

宜棠不语,又看了一篇报道,一个外国人尚能明白的事情,只是她……风雨欲来,“詹森,跟我们没有关系。”

詹森不解,“你不觉得气愤吗?”

宜棠脸红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动荡的年代,覆巢之下无完卵,天大地大,容不下书桌和梦想。家国命运交织,人如蝼蚁,苟且偷安;又如星辰,拼尽全力也要守护这片土地。

山河破碎,依旧如画,生于斯长于斯,两相安好,方是人间正道。

“你丈夫的父亲签了字,现在正民情激愤。”詹森道,“我感觉他麻烦了。”

“他们会处理的。”宜棠道。

“太绝情了,你不帮他们想办法就算了,还袖手旁观。”詹森打趣道。

虽知道詹森是故意的,宜棠自嘲道:“我一个被赶走的人哪里有办法,不如你去问问张如玉,她或许有办法。”

“不要不要。”詹森连连摆手,“我不要见她,她的脾气比女王还要大。”

宜棠略微看了报纸,知道沈世元已经离开天津南下,主笔仍有称赞,说沈世元能当大任,临危不乱,云云。

詹森凑过来,“不担心了,就算他父亲有事,沈世元也能独善其身,你看看,都是溢美之词,沈世元能救他父亲也不一定。”

宜棠心里一咯噔,这报纸把沈世元部队人数和动向说个一清二楚,特别提到粮草装备,明夸实际……

刊登的照片尤其令人生疑,与沈世元一起的人,明显一副日本人长相。

沈世元行军途中怎会接受采访,本说是秘密行事。

“后悔了吗?”詹森摆弄着听诊器,铜膜在晨光中泛着冷意,“你在担心沈世元。”

宜棠的睫毛在颧骨投下蝶翅阴影:“他是心怀天下的人,我敬佩他,当他是个朋友,担心关怀实属正常。”

窗外的黄包车铃惊飞槐树上的麻雀,她突然想起当年在陈将军的军营看士兵打靶,子弹穿过铜靶心的脆响也是这般突兀,让人心惊。

沈世元天天都在刀尖上。

詹森问她:“你不怕沈世元伤心吗?”

宜棠答道:“他是做大事的人。”

沈世元跟沈一章通上电话,他说:“不要找宜棠,你们不许找她,骚扰她。”

沈一章沉默片刻,说:“好。”

既然宜棠如此决绝,那就成全她吧,留在沈家更危险。

小马每日复电:“还未找到。”

沈世元想跟小马说去六国饭店试试,他忍住了,那是唯一他与宜棠两个人的记忆。

她喂他喝了有安眠药的雷司令,她早就想好了,他与自己的欢爱是虚与委蛇。

可是身体的欢愉不会欺骗人,他敢肯定,那日宜棠是开心的。

小马做了一名东洋车夫,却不拉客,在大街小巷转圈圈,不过几天,便发现自己的无知。少奶奶不喜欢出门,除非有病人,他这样转不出个头。

民国初建,北京城里的秩序也不算好,时不时有奸淫掳掠,小马提心吊胆。

若不能尽快找到少奶奶,他无法跟少爷交代。

少爷说了不找不要打扰,又说,“找到后不要打扰宜棠,暗中保护就好。”

小马脱口而出,“三少奶奶太冲动了,怎么就离家出走了?”

沈世元知道,宜棠不是冲动,是蓄谋已久,也不是离家出走,她是舍了他,连两人的婚姻也不会认了,再见亦是陌路人。

长路漫漫,他要从头开始。

小马被沈世良抓了个正着。

“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大少爷,三少奶奶……荣小姐走了。”小马心一横,说了实话。

“什么时候的事?”沈世良的心顿时跟煮沸了一样,心里把沈世元恨不得捶死了才好。

“少爷走的那日。”小马懊丧,都怪他没有看好。

“家里什么反应?”沈世良后悔得要死,那日他已到京,怕看到宜棠跟沈世元难舍难分,故意在外睡了一夜,喝得酩酊大醉,这几日有事又耽搁了没回沈府。

不对!沈世良隐约记起,那日他喝得烂醉,依稀见到了宜棠,她,她在六国饭店!当时以为自己思念成灾,产生幻觉,如今想来竟是真的。

“大少爷!”小马见沈世良表情反复变化,忽悲忽喜,都说大少爷对三少奶奶有意思,如此倒是真的。

“没什么。”沈世良道,“我有事先走了。”

沈世良匆匆回到六国饭店,把经理找来自己房间,一言不发,坐着,静静看着。

钟摆将夕阳切割成碎片,投在沈世良的白色衬衣上。

经理的后颈被光斑灼得发烫,冷汗顺着脊椎沟滑入浆硬的衬衫领,他盯着地毯上沈世良皮鞋碾碎的雪茄灰,生怕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经理心里发毛,这是怎么得罪沈大少爷呢?是哪个姑娘伺候不好?唉……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可是开正经饭店的。

“大少爷?”经理陪着笑脸,“还请您明示。”

“沈世元的房间是哪一个?”沈世良悠悠问道。

“0914。”经理吓出一头汗,赶紧说了保命。

“现在有人住吗?”沈世良问。

“没有,当然没有,报纸上都说了,三少爷去徐州了。”经理点头哈腰道:“三少爷的房,虽然常年空着,打死我我也不敢给别人呀。”

“一直没人住?”沈世良又问,“三少爷最近也没有来过吗?”

“前几天,前几天,三少爷来了,带了一个女人。”经理道,“没过夜就走了,他们两个也就待了几个小时。”

“三少爷带的女人?”

沈世良的手指敲着红木桌面,按住那块跳动的光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这,这真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经理看着沈世良的眼神,喊道,“白色,月白色。”

经理的腮帮因紧咬牙关鼓起青筋,瞥见沈世良左手正摩挲着他刚递过去的0914房的黄铜钥匙。

“再没有人住?”沈世良又问。

“真没有,不信您去看。”经理保证。

“酒店最近入住的人中,有生面孔吗?”沈世良问。

“大少爷……”经理陪着笑脸,“酒店里,天天都是陌生人,不是?”

沈世良的指尖划过红木桌沿,留下一道油亮的指痕。

他甩出银票,“啪”一声响在经理心里。

经理的瞳孔随着票面数字扩张,喉结滚动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肥厚的手指刚刚要触到纸币边缘,沈世良突然压住银票,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点在“横滨正金银行”的樱花水印上。

“够不够你把眼睛擦亮。”

“够了够了。”经理把银票攥得紧紧的,“我回去就把客人资料给您送过来。”

“就这?”沈世良睥睨道。

“每个人的情况都查清楚,来龙去脉,一个不落下。”经理保证。

“你这里,帮工的外国人多吗?”沈世良问道。

“有一些,七八十来号是有的。”经理惶恐,“大少爷,您问这个干嘛呀?”

“哦。”经理一拍脑门,“大少爷,这里面还真有漂亮的,白俄的,欧巴罗的,…….”

“闭嘴!”沈世良问道:“有新来的,年轻男人吗?”

“啊?”经理脑子不转了,沈世良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怎么改喜欢男人了?

受刺激了!前段时间有报纸说沈家两个少爷抢一个女人,大少爷今日如此关心三少爷,必然来者不善。

经理心里打鼓,刚才发得一笔横财仿佛也不是那么香了,讨好了大少爷就要得罪三少爷,这两个都是阎王不是?

沈世良一脚把经理踢倒在地上,这经理立刻就一骨碌滚了起来,嘴里喊着,“大少爷,小的说错什么了?您说,小的自己打,不劳您动手。”

说罢,经理就左右开弓,把自己噼里啪啦打起来。

沈世良不耐烦,“滚!”

经理屁滚尿流,正要结束这一劫,沈世良又道,“回来!”

经理束手站着,“大少爷,您吩咐。”

“最近有没有单身女士入住?”沈世良问道。

“大少爷,单身女士不少,您知道,民国了,现在讲妇女解放,各种原因跑出来的女人不在少数。”经理又道,“八大胡同的姑娘,长期在这里住的也不少,还有一些女学生,流莺,被包养的,各种各样的。”

沈世良心烦,“走吧。”

沈世良决定守株待兔,只要知道她在这里,自己心就安稳了,以宜棠的性格,她不会做冒险之事,她应该在等连泽锦津兄妹。

沈家发生了什么?

沈世良叫来小象,嘀咕几句,自己走了。

鬼使神差,沈世良到了0914,房间号是沈世元的生日。

侍应生乖乖打开房门,门轴发出幽咽叹息,沈世良的皮鞋碾过波斯地毯上不显眼的红酒渍。

这里已经被收拾过了,宜棠也来过,沈世良一眼看见梳妆桌上摆放的首饰,在武威时假借客居主人送的玉簪,还有一只珠钗,想来是沈世元送的。

她都留下了。

沈世良摩挲玉簪,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广州雨季,叶片宽大肥绿,花挂着露珠滚落。

沈世良把玉簪放进自己口袋里,那是他假借他人之名送的,当时他好羡慕沈世元,可以名正言顺有宜棠相伴。

如今看来这个傻小子,已经功亏一篑,再想翻身,那就难了。当然,自己恐怕只有做梦的份了。

宜棠的心,只敞开给自己。

广州的三月,春雨绵绵,花香又绵密又黏腻,孤儿院的草坪上,长满蒲公英,各个顶着白色的雪球,宜棠摘下一朵,不等她张口吹气,蒲公英细碎轻柔的的花羽已经随风散去,宜棠那时年幼,不知它们离开的时候是不舍还是向往,总之飘飘荡荡,四处散去。

现在宜棠明白,若是心有远方,定要鼓足了劲。

她不想成为命运的俘虏,她也不想沈世元为她为难,前方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她知道沈世元总有方法解决。

沈家自日本人获得了徐州煤矿的开采权的消息见报,便进入舆论的漩涡,沈一章被困其中。

暮色将沈宅朱门上的匾额染成血色,沈世良左思右想,没有归家,住在外面,便宜行事。

沈一章枯坐沙发上,手里的茶杯似乎有千斤重。

管家缩在博古架阴影里,眼看着汝窑天青釉瓶映出街口晃动的火把,火星随风卷入庭院,点燃了园中植物。

火光四起,下人们战战兢兢扑火。

祠堂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因煤油断供而熄灭,沈一章摸黑跪在蒲团上。

檀香灰落在《沈氏家训》的“忠义传家”四字上,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溅,这一刻他不曾想过,民意汹涌,究竟是他沈一章值得这样被唾骂,还是他应该这样被放弃?

沈一章反复电话,总统府只说不方便,他又提笔致信,墨迹被茶水泡涨,像只溺毙的蜘蛛。

沈世良回到招商局衙门,门也未能进去,传话的说上头让他去避避风头,免得殃及池鱼。

沈世良站在招商局顶楼,他解开领口纽扣,让暴雨浇透衬衣。

沈家的溃败摧枯拉朽般袭来。

沈世良心里有暗暗的轻松感,仿佛早有准备,这一天终于来了。

招商局码头停泊的货轮鸣笛声刺破夜空,浪涛拍打船身,沈世良电话沈世元,沈世元只说让他放心,暂无性命之忧。

最新密电显示:江南制造局已停止向沈系部队供应枪械。

沈世良根本不吃惊,沈家在权力的顶峰风吹浪打数十年,树敌无数,他不怕沈家往日功绩烟消云散,只是如今说起,人人得而诛之,痛打落水狗,让他心寒。

六国饭店的经理,见惯风雨变化,并不敢怠慢沈世良,日日迎来送往,殷勤如初。

这日,经理敲门,“大少爷,那日三少爷带的女人,一人住着一个房间,自进来后,便没有出去过。”

沈世良递上一根上好的雪茄,“知道了,你下去吧。”

经理心里乐开了花,大少爷果然还是好这口,他喜滋滋的,让人看着这个女人,风吹草动要向他汇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哪一天沈世良又东山再起了。

一个微时的情份,远比花团锦簇时的恭维强,他不过是压了小小一注,毫无成本,结果却可能大赚。

想到那个漂亮的女人,他心里又暗暗骂道:“妈的,都是鱼肉百姓换来的钱,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在这里玩女人!”

这个女人先前跟过三少爷……不对不对,经理发财的嗅觉灵敏度瞬间和狗鼻子一样灵。

经理把固定的打扫沈世元房间的女佣叫来,“那日打扫三少爷房间,有何不同?”

“没什么不同。”女佣人道,“整整齐齐,不像是有人动过一样。”

“再想想。”经理道,“想清楚了再说,不着急回答。”

“应该是有女人来过。”女佣人想了半天。

这就对了,经理脑瓜子一转,“房间里有什么?”

“房间有没有打过架的痕迹?”经理问得暧昧,女佣人脸一红,“不知道。”

“猪脑子!”经理不耐烦了,“你收拾床铺不知道吗?”

“我进去的时候,床铺已经收拾整齐了。”

“那你怎么知道有女人?”经理有些气急败坏,好好的发财机会,他不能就这么放过。

“桌上放了两只簪子。”女佣人道,“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是贵重之物,房间似乎已经被打扫过了。”

“你出去吧。”经理心想,“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讲究人啊!”

之前有传言三少爷六月里要成亲,如今六月已尽,他人也上了战场,这婚事又是怎么回事?经理打着他发财的小算盘,绞尽脑汁地想。

“算了,先盯住沈世良!”

沈世良也吩咐小象,“加派人手,看好了荣小姐。”

小象正要走,沈世良喊住:“把小马喊过来,告诉她荣小姐在这里。”

小象道:“那经理鬼鬼祟祟,今日去了三少爷房间。”

“盯紧他。”沈世良刚说完,“我先前吩咐你买的宅子呢?”

“荣家旁边那个?”小象道,“少爷您放心,我早就办妥了,剩下的银票,这几日就交割。”

每当运河传来货轮汽笛声,宜棠便神经质地检查门窗插销。

夜里暴雨拍打孔雀蓝琉璃窗,她在梦中看见沈世元站在津浦铁路断桥处,背后是燃烧火焰似乎要将他吞没。

惊醒时满手冷汗,她眼泪簌簌落下,《字林西报》上头条新闻的铅字在晨光中凸起如弹痕:“沈系精锐被困枣庄”。

熬到天光初现,天地仍是清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一章的白发像一簇将熄的烛火。

当她调转镜头看向徐州,却只见灰蒙蒙的硝烟遮蔽了所有想象。

她挂念沈世元,他锁骨处的伤,愈合后会在雨天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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