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加特一时愣神,一颗子弹便擦着自己耳边飞过。
他的膝盖压着她的后背,枪管在头顶木板上撞出闷响,却始终没让一颗流弹落在她身上。
“为什么?”她反应过来,没有发抖,只是带着点孩童式的直白疑惑——为什么要拽她进来?
“别说话。”老人的声音很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那群暴徒抢完东西很快就会离开。”
枪声在耳边炸响,夹杂着哭喊和咒骂。
斯图加特能感觉到老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却死死地将她护在怀里,像块挡风的石头。
她没再说话,只是透过木板缝隙,盯着老人压在她背上的手——指节突出,布满老茧,虎口处有道深褐色的旧疤。
血族对危险的直觉让她绷紧脊背,却懒得探究这陌生人类的动机。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稀疏。
老人松开手时,斯图加特瞥见他的左臂渗出血迹,子弹擦着肱骨划了道深沟。血珠顺着粗布外套的褶皱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渍。
她盯着那摊血,平常见此她一般都会十分厌恶和恶心,可这次却有种别样的情感,但最终也只化作一声冷哼——人类就是脆弱,这点伤都受不住。
“小丫头片子,命比药金贵。”老人咧嘴笑时,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瘦得跟柴火似的,多久没吃饭了?”
斯图加特抿着唇别开脸,连敷衍的回应都懒得给。沉默是最省力的应对,她从不需要向人类解释什么。
老人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包,掰了半块递给她:“吃吧,我孙女要是活着,该跟你差不多大。”
面包渣落在她的斗篷上,混着地上的血渍。
斯图加特没接,只是看着那块面包——干硬,粗糙,散发着人类食物特有的烟火气,让她莫名烦躁。
“你孙女?”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硬。
“死在马恩河了。”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儿子呢,跟我一样,都是普鲁士的兵。”
他忽然打量起她,眉头皱得很紧,“你爹娘呢?这乱世,怎么让你一个孩子乱跑?”
斯图加特沉默了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说出了两个字:“死了。”
没有修饰,没有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人类的悲欢与她无关,她也没必要伪装悲伤。
老人的眼神软了些,没再追问。
他挣扎着站起身,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却还是弯腰将她拉了起来:“跟我走吧。我家就在城墙根下,虽小,至少能挡挡风雪。”
斯图加特有些愣。
她活了几百年,见惯了人类的贪婪与背叛,从未想过会有陌生人伸手——还是个感觉已经活不长的老头。
她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带着戒备:“不用。”
“别磨蹭。”老人拽着她的手腕往前走,步伐虽慢却很稳,“再不走,巡逻队来了,又要盘查半天。”
斯图加特的脚步有些踉跄却没挣扎。
她只是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腕——老人的掌心带着烟草和老茧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依旧想不通:人类为什么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收留一个陌生的、甚至可能带来危险的孩子。
老人的家确实很小,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屋,墙角堆着半袋土豆,墙上挂着张褪色的照片。
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骑兵制服,笑容灿烂。
“那是我儿子。”老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声音低了些,“1914年走的,没来得及看一眼他刚出生的女儿。不过,也没过多久,我孙女和儿媳也相继离开了。”
斯图加特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看着老人用没受伤的右手给她烤土豆。
火苗舔着陶盆边缘,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始终没说话,只是用眼角余光扫过屋里的一切——墙角的土豆袋、灶台上的豁口陶碗、老人放在桌角的旧毡帽,像在记录一份无关紧要的情报。
“我叫奥古斯特·海因里希·莱恩纳。”老人翻了翻土豆,像是自言自语,“以前……也算个兵吧。”他没多说,只是笑了笑,眼角皱纹挤成沟壑,“你呢?小丫头片子,总不能一直叫你丫头。”
名字?
斯图加特沉默了一下,随后低声说道,“斯图加特……不知道姓。”
老人烤土豆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时,眼神里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将烤得焦香的土豆放在粗瓷盘里,轻轻叹了口气:“没爹没妈,连个姓都没有……可怜见的。”
他用军刀将土豆切成两半,撒上点盐,推到她面前,“既然跟我回来了,就先住着吧。我姓莱恩纳,你要是不嫌弃……”
他的话音没说完,却足够清晰。
斯图加特抬眼,看着老人鬓角的白发和左臂未愈的伤口,没点头,也没摇头。
人类的名字吗?跟土豆的名字没什么区别。但她也没拒绝——反正只是个代号,叫什么都一样。
“斯图加特·莱恩纳。”老人像是确认似的念了一遍,嘴角的皱纹舒展开些,“挺好,跟这座城一个名,也算有根了。”
“吃吧,凉了就硬了。”老人又把土豆往她面前推了推,自己拿起另一半啃起来,咔嚓的咀嚼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斯图加特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不是因为饿,只是不想再被他盯着。
面包的干硬还在舌尖,这烤土豆的温热却像根细针,刺得斯图加特有些不自在。她小口小口地啃着,没抬头,也没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她便以“斯图加特·莱恩纳”的名字留在了海因里希家,像个透明的影子。
白天跟着老人去废墟拾柴,他用一枚生锈的东西换了半袋面粉,她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懒得问那是什么。
晚上坐在壁炉边,听他讲色当战役的故事,讲毛奇元帅如何用三个师包围法军,她也只是沉默地削着土豆。
“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某个雪夜,海因里希给她缝补破洞的袜子,银针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灵活穿梭,“是为了让后面的人能好好吃面包。”
斯图加特咬着烤土豆,没接话。
她见过天使屠杀血族时的狞笑,见过人类士兵将刺刀捅进平民胸膛的兴奋,任何形式的战争从不是为了“吃面包”,只是为了杀戮。
同样的,她自己也做过那些令人唾弃的事情……
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种自我美化的谎言。
直到某天清晨,她被噩梦惊醒,发现海因里希不在床上。
推开门时,她看见老人正跪在雪地里,用没受伤的右手给邻居家的孩子挖冻住的土豆。
据说那孩子的父亲上周死于流感,母亲疯了似的在街上游荡。
“斯图加特,过来搭把手。”老人冲她招手,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这土豆得埋在灶膛里焐化,不然那丫头咬不动。”
斯图加特走过去,指尖触到雪地里的土豆,冰得刺骨。
她看着老人冻得发紫的耳朵,突然想起有一天的晚上,她第一次偷偷从古堡带了东西回来,是一小袋白糖。
不是出于感激,只是想看看:人类收到意外之物,会不会露出贪婪的本性?
海因里希看着糖罐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你这丫头,从哪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