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街一家铺子的后院里,谢梧拿着刚刚送到手里的帖子,饶有兴致地念着。
“……素闻公子雅达,特备薄酒一席,望公子不吝相见。信王、秦牧。”谢梧悠悠念完,笑道:“这个时候秦牧的王位还在么?”
正蹲在角落里为自己的暗器淬毒的唐棠抬起头来,道:“怎么可能?肯定他一造反皇帝就把他的王位给撸掉了啊。要是我,连秦这个姓都不给他。”
谢梧摇摇头道,“未必,京城里那位一向就爱演个明君圣主宽厚待人的形象,说不准还得派人来劝降呢。”
唐棠诧异地道:“劝降?要劝不该先派人来劝,然后再派兵围剿?这是不是搞反了?”
谢梧挑眉道:“如果先派人来,万一秦牧真的降了怎么办?之前秦牧被人绑架失踪的事儿,大半都栽给了皇帝。秦牧若是说他是因为被绑架的事,被人挑唆对皇帝哥哥起了误会才一时糊涂,你说皇帝这刀还砍得下去吗?”
“为什么砍不下去?造反不是死罪吗?”
谢梧道:“皇帝陛下若有这个魄力,肃王都活不到现在。”谢梧一直觉得泰和帝性格有些奇怪,说他懦弱仁慈吧,他登基之后也制造过血流成河的大案。说他手腕铁血吧,有时候该出手偏偏又退缩。汲汲营营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登上皇位,还没几年又开始沉迷修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唐棠不解地耸耸肩,“那现在呢?”
谢梧道:“现在……已经不是秦牧想如何了,这颍州到底是谁做主,可还不好说呢。”
唐棠站起身来拍拍衣摆,指了指她手里的帖子,“那这个……还去吗?”
谢梧笑道:“若是不去,我们来颍州做什么?”
唐棠撅着小嘴看她,“你们总说我爱胡闹,我觉得你才是胆大包天。”
谢梧站起身来,漫步朝屋里走去,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唐棠,我冒险是因为,就算秦牧当场揭破我的身份,我也能保证他不会杀我。你冒险是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前面危险。”
唐棠在身后朝她做了个鬼脸,谢梧头也不回,手一扬手里的帖子如飞镖一般朝着唐棠射了过来。
唐棠连忙接在手中,只听谢梧道:“我先前给楚平传了信,他今天也应该到了,你留下等他不用跟我去了。”
“好吧。”唐棠点头,反正她也不想见信王那个讨厌鬼。
谢梧站在城中原本的府衙门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上方崭新的信王府匾额。
“可是陵光公子到了?”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看到谢梧立刻满脸堆笑地拱手道:“久闻陵光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当真荣幸之至。”
谢梧抬手回礼,“在下楚兰歌,不知先生贵姓?”
中年男子笑道:“山野之人,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姓魏名哲。”
“魏哲?”谢梧眉梢微挑,拱手道:“原来是阳湖先生,晚辈失礼了。”
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意外,“陵光公子竟听说过在下的薄名?”
谢梧道:“先生是淮南名士,诗文俱佳,如何不曾听说?晚辈也曾听老师说起过,阳湖先生是先帝朝的一甲榜眼,当年名动京城的青年才子。”
谢梧没说的是,天问先生同样告诉过她,这位阳湖先生跟他有点私人恩怨。曾经的一甲榜眼,如今还正当年却蜗居在淮南自称山野之人,自然是有些缘故的。
魏哲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侧身笑道:“公子里面请。”
“先生请。”
两人并肩往里面走去,一边走魏哲一边打量着谢梧,口中道:“天问先生好眼光,在下早年曾见过重光公子一面,当真称得上举世无双。如今再见陵光公子,竟也丝毫不逊于重光公子。假以时日,公子必定名动天下不下于令师兄。”
谢梧浅笑道:“先生过誉了,晚辈年少无知,学识上也不大上心,每每惹得老师叹气,哪里敢跟师兄相比?”
魏哲摇头道:“是公子过谦了,以在下之见,公子与重光公子所差者,不过是家世罢了。重光公子出身显贵,天生便是要名扬天下。陵光公子生于寻常人家却能被天问先生看中,更见公子天资不凡。如今公子所缺者,乃是一个名动天下的机会。”
谢梧但笑不语,魏哲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路走进了王府宴客的花厅。
花厅里十分安静,只有几个美貌侍女垂眸侍立着。
主位上,好些日子不见的秦牧正等着他们。
谢梧扫了一眼座上的人,大约是这些日子事务繁忙,秦牧看上去有些消瘦,眉宇间还隐隐有几分疲惫,并没有多少割据一方的枭雄的豪气。
不过从第一次见面起,秦牧在谢梧眼中也没有留下过什么霸气豪迈的印象,倒也并不在意。
“草民楚兰歌,见过信王殿下。”谢梧躬身行礼道。
秦牧坐在主位上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微微眯眼沉默了片刻才道:“陵光公子不必多礼,京城一别倒是没想到会在颍州再见到公子。”
谢梧淡笑道:“在下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再见到信王殿下了。只是……”
“只是什么?”秦牧问道。
谢梧轻叹了口气,道:“只是,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秦牧放在扶手处的手一紧,目光冷冷地盯着谢梧道:“陵光公子是在指责本王?”
谢梧面色如常,淡淡道:“不敢,在下只是觉得……民生多艰,王爷何苦再给他们添上战乱之苦?数月之前兰歌返回南方时尚且是太平景象,如今短短不到两月便已经流民遍地匪患横行,王爷……”
“太平景象?”秦牧嘲讽地笑道:“听闻兰歌公子这几年游历各地,真是难为还能说出太平景象这几个字。旁的不说,年初时本王尚且奉命以剿匪为名前往光州平叛,青州叛乱至今未歇。公子说本王搅乱淮南,那不知青州之乱又是何人挑起的?”
谢梧沉默不语,秦牧只当她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了,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什么陵光公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不过是仗着天问先生弟子的身份,才博得一些虚名罢了。
花厅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旁边的魏哲轻咳了一声,道:“王爷,陵光公子虽是年轻气盛一时想得不周到些,却也是一片悯恤百姓之心,还请王爷息怒。”
秦牧扫了谢梧一眼,轻哼了一声道:“魏先生说的是,陵光公子年纪轻轻便有体恤爱民之心,倒是本王过于苛责了。”
魏哲又看向谢梧,语重心长地道:“陵光公子,非是王爷无事生非挑起天下战乱,实则是泰和帝得位不正,杀父弑君,谋害兄弟,囚禁母后,不配为人君。信王殿下此番,乃是为了匡扶社稷,扶正大庆皇室宗庙啊。”
谢梧抬头看向秦牧,道:“王爷的檄文……兰歌看过。但请恕兰歌直言,杀父弑君之事……王爷若是拿不出证据,恐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王爷应当也知道……这些日子居家南迁或北上的士人,兰歌并非特例。”
魏哲朝秦牧使了个眼色,秦牧沉声道:“证据……本王自然有,父皇生前留下过两道诏书,一道是废黜秦放太子之位,另一道是立本王为太子。只是消息泄露,秦放因此才恼羞成怒杀父皇。”
谢梧道:“请问王爷,如今……诏书何在?”
秦牧沉声道:“诏书在一个秘密所在,到了合适的时候,本王自然会昭告天下。”
谢梧摇头,轻声道:“王爷可知可为先声夺人?王爷若在起兵之时便公布诏书,或许此时的局面不止如此。况且……世事无常,如果诏书出了什么意外,王爷此举……便是谋逆。”
“砰!”秦牧一掌拍在跟前的桌案上,他目光冷厉地盯着谢梧,冷声道:“兰歌公子这是在教本王做事?”
谢梧叹气道:“不过是在下的肺腑之言罢了。”
“你当真不怕本王杀了你?”
谢梧淡淡一笑道:“兰歌相信王爷不是个听不进谏言的人。”
秦牧在心中冷笑一声,对眼前少年的话嗤之以鼻。
他现在确实不会杀掉他,这个少年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对他来说却还是有些用处的。等将他利用殆尽……
“罢了。”秦牧淡淡道,“兰歌公子请坐。来人,上酒菜!”
谢梧微微欠身,拱手谢过后在魏哲的指引下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酒菜上的很快,酒席上秦牧并没有怎么说话,只是独自坐在主位上喝着酒,眉眼微垂不知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倒是坐在谢梧对面的魏哲频频敬酒,言语间都是替秦牧拉拢楚兰歌的话。又说起当年和天问先生的交情,仿佛两人真的是多年未见的挚友,他此举是在关照老友的弟子一般
如果谢梧单纯一些,只怕就要当真信了。
只是无论魏哲怎么说,谢梧就是不肯松口加入秦牧的叛军。
她表现的就像是一个有些固执己见的读书人,坚定地认为信王起兵名不正言不顺不符合君臣之道,又对百姓有害。时不时还要劝说秦牧几句,听得秦牧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大将军到!”门外传来一声有些刺耳地通传声。也不等秦牧说话,周兆戎身负铠甲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和魁梧粗犷的周兆诚不一样,周兆戎身形高大却丝毫不显得壮硕。虽然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却依然相貌英朗气宇非凡。只是与在京城宫宴上的所见不同,如今周兆戎的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戾气。
说起来谢梧去京城一趟,折腾得周家近乎灭门,但却着实没有和这位周大将军打过交道。
比起有勇无谋的周兆诚,周兆戎显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舅舅。”秦牧站起身来,道:“舅舅不是在军中么?怎么回来了?”
周兆戎扫了一眼大厅中众人,目光在谢梧身上停留了片刻。
谢梧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从自己身上掠过,后背不由得沁出了点点冷汗。
“见过大将军。”谢梧跟着魏哲一起站起身来,朝周兆戎躬身行礼。
周兆戎打量着谢梧道:“听说你今日宴请陵光公子,便回来看看。这位便是天问先生的亲传弟子?”
谢梧道:“草民楚兰歌,见过大将军。”
周兆戎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陵光公子应当直斥周某是乱臣贼子才是。”
谢梧垂眸道:“起兵的内幕方才信王殿下和魏先生已经跟在下说过了,只是其中真假和是非曲直,都非在下能够判断。在下斗胆,还请将军看在淮南百姓的份上,千万三思。颍州乃是周氏祖地,想来将军也不愿将来淮南百姓提起周氏便只有怨言。”
周兆戎扬眉道:“听公子的意思,是不看好信王和本将军?”
谢梧道:“以卵击石,何苦来哉。”
“你倒是不怕死。”周兆戎盯着谢梧看了半晌,方才冷冷地道:“迂腐书生之见,天问先生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说罢他似乎对谢梧失去了兴趣,回头对秦牧道:“我军中还有事,牧儿既然邀请了陵光公子,便好好招待吧。毕竟是天问先生的弟子,重光公子的师弟,莫要失了待客之道。”
秦牧沉默地点了点头,目送周兆戎离去。
谢梧在心中玩味着周兆戎最后一句话,这是在提醒秦牧,虽然她楚兰歌不算什么玩意儿,但看在崔家未来家主和天问先生的面子上,还是要宽待几分的?
再看看秦牧的脸色,这对舅甥看起来关系似乎也并不太亲密啊。
可惜谢梧没有时间,而且秦牧好糊弄但周兆戎却不见得,不然她还真有兴趣在秦牧身边多待一段时间,看看这对舅甥的底细。
不知是因为周兆戎的突然到来,还是秦牧确实对招揽楚兰歌没什么兴趣,后面的酒席草草便结束了。
依然是由魏哲将谢梧送出了门,不仅如此魏哲还特意派了两个人,捧着信王府赠送的厚礼,跟随谢梧回到了住处。
谢梧这一趟空手而去,倒是满载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