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八月中,开德府,秦王府书房。
牛大眼与陈忠和领命而去,书房内一时只剩下陈太初与王思初二人。窗外的秋阳斜照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棂影子,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书卷的陈年气息。
陈太初的目光转向王思初,这个年轻人家学渊源,又经海外风浪历练,沉稳中已透出干练之色。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思初,你父亲王奎,年前自金山归来,便一直留在胶州湾老家打理旧业,看样子,是打算颐养天年,不想再远涉重洋回金山了。”
王思初恭敬答道:“回王爷,家父确有此意。他说年事已高,海上颠簸实在吃力,且胶州湾乃属地所在,有诸多事务需人照应。”
“嗯,”陈太初点点头,“金山那边,摊子越铺越大,确实需要得力之人坐镇。既然你父不愿再去,那么,金山这条航线,日后便由你来接手吧,另外你的那些兄弟,如果也能成长起来,你爹就能退休了,没事从崂山回来跟我钓钓鱼也不错。”
王思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很快压下,肃然道:“思初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重托!”
陈太初走到那幅囊括了太平洋两岸的巨幅坤舆图前,手指点在西海岸那片用淡金色标注的广袤区域——“金山”之地。“你此番前去,有两件事需谨记。” 他的手指先点在金山主港的位置,“其一,见到王伦,替我问好。告诉他,我很想念当年梁山泊畔,与他和李俊等人纵论天下的日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情与追忆,“你再说与他听,他的长子,如今也该二十出头了吧?雏鹰终须离巢翱翔。金山基业已稳,沿岸沃土千里,内陆宝藏无穷,正是年轻人施展拳脚的大好天地。让他不妨放手,给儿辈们一些历练的机会,自己也该歇歇肩头的重担了。”
接着,他的手指向东南移动,落在中美洲那片狭长的地峡区域:“其二,也是更要紧的一件事。你若有机会,务必设法派人,或亲自南下一趟,去寻李俊。” 说到这个名字,陈太初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混江龙’如今在中美洲经营,听说也已打下不小局面。你见到他,就说……陈太初很想念他,若有暇,盼他能回中原一聚。”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王思初知道,这位李俊,乃是与父亲王伦同辈的梁山元老,水性精通,义气深重,如今在海外自成一方势力,王爷此言,绝非简单的叙旧,必有深意。
“思初明白!定将王爷的话带到!” 王思初郑重应承。
陈太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转为鼓励:“去吧,年轻人。金山之地,虽远在海外,却是我华夏未来之重要根基。那里天高地阔,正适合你等大展宏图。”
送走王思初,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陈太初并未休息,而是踱步回到书案前。案头,堆积着厚厚一叠手稿,墨迹新旧不一。他缓缓坐下,取过一张崭新的宣纸,磨墨润笔,神情变得异常专注而平和。
外界朝堂的攻讦、海上的风波、地方的积弊,此刻似乎都被隔绝在这方寸书斋之外。他提笔蘸墨,开始续写一部已耗费他数月心血的书稿——一部旨在统一音韵、简化识字的《字学启蒙》。书稿旁,还散落着一些绘制着奇特符号的纸张,那是他借鉴后世经验,苦心推敲的一套注音符号系统。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他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对照前朝韵书《广韵》进行考据修正,时而又在草稿上反复勾画那些独特的符号,推敲其发音规律与组合方式。他知道,变法之根本,在于开启民智。若一个村落连一个识字断文的人都找不出,再好的政策法令,到了基层也难免扭曲变形,沦为胥吏豪强鱼肉乡里的工具。普及教育,使民知之,方能真正督政、参政。这部《字学启蒙》和配套的注音法,便是他想要播下的火种。幸而,如今守孝在家,远离汴梁是非漩涡,虽偶有弹劾之声传来,却并无实质性的干扰,正好给了他这段难得的、可以沉下心来着书立说的清静时光。
与此同时,王府后宅,一间宽敞明亮的账房内。
赵明玉正与韩氏、柳氏两位侧妃,以及几位得力的老账房一同清算家业。自随陈太初回到大宋,尤其是经过开德府这段宁静的调养,赵明玉的身体已大为好转,昔日因颠沛流离和丧子之痛而染上的心疾几乎不再发作,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干练与从容。
然而,随着账册一页页翻过,珠算噼啪作响,越是清算,赵明玉眉宇间的惊诧之色便越浓。她原本以为,陈家产业重心应在海外,国内除了开德府的老糖坊、酒坊这些根基之外,并无太多枝蔓。但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账目,却勾勒出一幅庞大得超乎想象的、横跨重洋的产业图景。
“姐姐请看,” 柳氏指着账册上一项,语气带着不可思议,“仅是金山都督府那边,王奎伯爵每年按约送来利润的五分之一,便是这个数……” 她报出一个天文数字般的金额。
韩氏接着补充:“还有佐渡岛的白银矿利,虽只取十分之一,亦十分可观。”
老账房翻过一页,低声道:“王妃,南美那边,安第斯山脉的铜矿,由漕帮经手,每年亦有定额收益入账,亦是十分之一。”
最后,账房先生捧上一本特殊的账册:“此乃琉球总督府通过特殊渠道输送的款项,主要来自军工火器售卖、部分新式农具专利授权之利。染墨大人信中言道,此部分利润虽目前不及资源开采,然秦王殿下曾断言,科技之利,厚积薄发,未来不可限量。”
赵明玉听着这一项项汇报,看着账册上那累计起来堪称富可敌国的巨额数字,每年数百万贯的财富,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这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夫君这些年在海外经营,究竟打下了怎样一份惊人的基业!这些财富,并非靠盘剥内地百姓而来,而是真正从波涛万里之外、从蛮荒未开之地,凭借智慧、勇气和信义一点点开拓积累起来的。
也正是有了这雄厚的财力支撑,陈太初才能在国内推行新政时如此“大手大脚”。别的不说,单是支持沧州小山港那个吞金兽般的科学院,王铁柱那边但有所需,无论是珍稀材料、精密仪器还是延揽海外奇才的巨额安家费,陈太初几乎是有求必应,从未在银钱上皱过眉头。那简直是一个无底洞般的投入,却也是陈太初最为看重、认为是决定未来国运的根本所在。
赵明玉合上账册,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夫君能力的钦佩,有对这份庞大家业的责任感,更有一种深切的认知——这份家业,与国运已紧密相连。守护好它,便是守护夫君的理想,也是守护这天下百姓未来的一线希望。
暮色渐沉,书房内的陈太初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望着窗外渐起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