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四月初的汴梁,枢密院白虎堂内的冰雕尚未完全化尽,铜雀炉里新添的银骨炭却已驱散了最后一丝春寒。
檀香氤氲中,那张巨大的辽东舆图被数枚沉重的虎符与赤铜镇尺牢牢按在紫檀木大案上。
陈太初指尖夹着两份刚从信鸽脚筒取出的薄绢捷报,身形凝铸如山。
左手的绢报寥寥数行,墨迹苍劲,是岳飞手书:“重械抵营,辽南山险,如跛象入林,唯慢火炖骨,三月可凿通。”
右手的绢报墨迹犹湿,字里行间金戈交鸣,带着冰渣寒气:“韩世忠报:黄龙府已下,易名镇北关!金军含恨北遁,遗城郭余烬!东向渤海门户,已在掌中!”
枢密副使宗泽立身侧畔,须发如银戟,目光扫过舆图,如鹰隼搏云:“黄龙定,则东进渤海之腰眼已扼!辽东半岛脊骨尽断!”
宗泽在安南呆了没一个月,又被皇帝给调回来,做枢密副使,南方那一摊子都给了陈德胜管理了。
枯瘦手指重重按在半岛最南端尖角,“旅顺、大连如困兽之獠牙,张猛铁甲横海,锁其退路;鹏举重兵如碾盘,步步破凿山岭;镇北关韩公西瞰,锁其侧翼!好一个三面铁钳!只待将盘踞之海东恶蛟,彻底挤出鸭绿江南!此战收官之局,已成!”
他话音一顿,剑锋似的目光转向陈太初,“唯辽东新复之地,广袤如野马,女真各部虽退,其性如狼,伏于山林。大军若倾力前驱,后院空虚,只怕我等前脚拔营,金人后脚便会卷土重至!届时,前线将士鲜血浇灌之地,复落狼吻,悔之何及?”
陈太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头那枚“如朕亲临”的鎏金虎符。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宗泽所言,直指要害。
打仗非只破阵夺旗,更是扎下根须的经营。他目光投向舆图上那广袤的辽东空白之处,声音沉沉如黄钟:
“枢密所言,洞若观火。破城易,守土难。这辽东白山黑水之间,须立下大宋的规矩。”
他拿起案头一枚刻着“龙兴卫”的铜制军牌,摩挲着上面的冷硬的棱角,“龙兴(原金国会宁府)之侧,更名‘定边州’!镇北关下,屯田堡就建在金人旧宫废墟之上!韩世忠麾下,抽出三营锐卒,着甲持械,暂充巡检司!其职责一,剿灭残留敌寇溃兵!二,收拢逃散之民,登记造册!三,竖起大宋界碑旗杆!”
他眼神锐利,“告诉前线的鹏举、良臣、张猛!仗要打,城亦要守!破城之旗,次日便要升吾宋帜!敢有反复者——就地格杀!勿论金,勿论高丽!”
驿骑蹄声惊碎汴梁春晓,一封密函送至陈太初案头。
素白的蜀锦信笺,封泥却是罕有的金漆螭龙纹——政和五年同科状元的印记。
展开信笺,内中一手筋骨嶙峋、却又暗藏几分迟滞颤抖的行楷,扑面而来:
“……弟栗顿首再拜,陈兄太初钧鉴:
昔年金殿唱名,兄若青松独秀,弟如腐草承露。
然汴梁城头霜重,胡尘蔽日之时,弟身秉国是,惑于虎狼奸佞,一念之差,竟效东市衰草,失膝称臣,几陷神器于倾覆!
此九鼎之过,千夫之指,虽万死不足赎!
蒙圣恩浩荡,未加斧钺,投闲置散燕云,观兄重整山河,铁骑北指,复汉家冠冕于胡尘,每至星夜,拊膺涕泗,既感兄挽天之能,亦愧自身犬彘之行!
今闻辽东烽火连天,兄运筹帷幄,开疆北鄙。
弟久居北地,粗知边塞寒苦,民心疾疴。
空负状元虚名二十载,未能砥柱于危难,唯腐肉朽骨耳!……然蝼蚁尚思补天,腐草亦盼燃星!
不敢求旌旗指画,但求为北狩一卒,提刀笔奔走于白山黑水间,效班超勒石之劳,效定远(班超)画地之责!
纵马革裹尸于朔风雪窟,亦不负当年同科殿前,官家钦点之甲字第一!
此心可剖,日月可鉴!泣血再拜,伏惟裁断!……”
陈太初久久凝视这封信笺。墨迹间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愧与悔,那份如同在泥淖中挣扎伸出、渴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热切与卑微,触目惊心。
他脑海中浮现出政和五年崇政殿御阶前,那个一身绯袍、眉目疏朗、意气风发走向头名状元席位的清俊青年。
那时杏花吹满头,彼时何等光焰?
汴梁之祸,群臣降金如雨,他何栗,亦是其中一员。
然观此信,字字滴血,句句剜心,非全无心肝……
他提笔,饱蘸浓墨,在一份空白的枢密院笺表上批示:
“何栗其人,才学淹通,可用。着即开释燕云看管,擢辽东布政使司左参议!总办辽东新附州府建置、流民安抚、耕战屯田诸事!即日赴龙兴……定边州听令!枢密院即行文吏部!”
笔锋在“左参议”三字上略重一顿。
位非主宰,权涉实务。此乃文火。
若其真如信中所言,欲燃星补过,辽东那片焦土,便是最好的熔炉。
雁门关外,莽莽太行古道。
春雪初融,山道泥泞中,一支黑潮般的队伍正艰难跋涉。
为首大将王禀,一身乌沉沉的镔铁山文甲,跨坐一匹高大神骏的河西紫骝,目光越过层叠的岭壑,望向东北方天际。
那里,便是燕云。
“报——太原都转运司回文!粮秣十万石,军械甲胄万套,民夫五千,已备于大同军仓!待将军部过境,尽数交割!”
传令兵飞驰而至。
“报——枢密院飞鸽传书!”另一名背上插着赤翎令旗的军校狂奔而至,双手捧上裹着蜡丸的竹筒。
王禀接过,捏碎蜡丸,展开薄绢。
枢密院的火漆印记赫然在目:
“……擢前太原守备王禀,授辽东兵马副都总管!着其率本部晋中健卒两万,星夜兼程,出居庸、经黑车(车辕)古道,驰援岳飞大军!粮秣于大同支取,不必回京面圣!旨意另达!此令十万火急!枢密使陈押!”
王禀虬髯微颤。
虽早有升迁风声,但这份直达前线、跳过京中繁文缛节的枢密火令,其分量之重、期许之深,让这历经太原血火铁汉,亦觉肩头一沉。
此去辽东,非为守城,而为克复!
他猛地一勒缰绳,紫骝人立而起,嘶鸣如雷!
“传令——!”王禀的声音在太行山谷中回荡,震碎春寒,“留辎重营押后!全军轻装简从!马不卸鞍,人不解甲!取最快驿道!目标——岳飞大营!贻误军机者——斩!”
如林的矛戟映着残雪寒光,两万晋中子弟组成的黑色洪流骤然加速,踏碎泥泞,卷起烟尘,向着帝国东北疆域那愈发炽热的铁火战场,奔涌而去。
白山黑水间的最终决战,已然拉开厚重的大幕,只待血火与钢铁的最终熔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