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南方的繁华都市,冬季,不见雪。
晚上。
车水又马龙,灯红也酒绿。
汽车停在红绿灯前,簇拥出一条不长的队伍,然后通行,而后,又是一条队伍,再一次通行。
它们的尾灯,也随之连成了一条闪烁的线,透过公寓的落地窗,映入女人的眼中。
一种流畅的、均匀的节奏,让这些跃动的车灯看上去,就像是披于这城市之上的钻石首饰,迷人,又可贵。
她已经在这个位置,看了半个小时。
这种旁人看来,乏味的,无趣的观察,她看了半个小时,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可以看上一个晚上,也不觉疲倦。
眼膜屏中的AI助手不时地弹窗提醒她要注意走动、注意健康、注意天气、注意新闻,好不打搅她的兴致,也让她觉得厌烦。
她耐着性子,重复确认了三遍后,AI助手也不过是依依不舍地隐藏在了后台。
这个时代,连探索、连意外都渐渐成为了一种‘罪’。
就像那红绿灯前的车流,车流的长度、车上的人数、车上的物品,都成为了转灯的依据,让人无从辩驳。
让女人唯一感到乐趣的,只是这些车的型号与大小。
这是人残留的符号。
这是人仅剩的选择参数。
其实也并不多。
但它们毕竟是自发的,是无序的。
总比那AI助手推送的,千篇一律的调性要有意思得多。
身后,突如其来的开门声,让她感到了意外。
这个公寓的男主人回来了。
却不是往日里的时间。
这个意外,为她带来了小小的惊喜。
幸好她关掉了AI助手,否则,就是连这百般呵护的小惊喜,也会被流失。
不久后,这落地窗上,便映出了男主人的脸。
他长得高大、利落。
还有些许的疲惫,可当他看见这位女主人的背影时,那疲惫竟化作了一抹微笑。
不可思议。
男人脱掉了深灰色的外套,有序地置于沙发上。
又来到了女人的身后。
“今天这么早,是打击完犯罪了吗?蝙蝠侠先生。”女人微笑着,看着窗中倒映的男人。
“你不知道吗?他是上晚班的,我刚跟他交接了。”男人走到女人的身后,轻吻了她落肩的黑发。
女人的笑,更浓了。
男人靠近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尼古丁的味道,她介意,但不在意。因为她知道,那是男人的工作需要,也强求不得,只要在家,他也从来不抽。
“倒是你,今天这么老实。”男人还在她的身后。
这个描述,好似在说女人平时不老实一般,让她不悦地就是一努嘴。
女人没有回头,这让男人好奇她到底在看什么。
“最近我看电视剧多了一种奇怪的习惯,每每快到结局的时候我都会把它放弃掉,这样我就不知道他的结局,如此一来,每每想到这部电视剧,我就可以猜他的结局,然后陷入一种薛定谔的猫一样的期待感。”
身后的男人歪着头,似乎回味了一番女人说的话。
“这似乎有种特别的浪漫,孤独的浪漫。”他给与了一个他思考后得到的答案。
“不对,你个傻子,我说的是,它像是一种调味剂。”
女人不满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噢,什么的调味剂?”
“生活。”
“生活?”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像在缺失着一种内在的期待感,五花八门的资讯也在把时间挤向了公共事务,变成了对公共的期待感,而不是对自己的期待感。”
“你是说,你对我们的生活感到失去了期待感?”男人有点失落,他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我指的是,当我看向这个川流不息街道,这座城时。”
男人恍然大悟,神情又恢复了过来,配合着女人的话,点头认可。
“喏,你看,我们每天接受着AI的规劝,听着它的话语,渐渐地,变得不再思索,也不再有意外,你应该几点出门,走哪条路,因为它安排了最好的选项。”
“就这事儿?可是我们还是可以提出我们建议,可以去让它变得更美好啊。”但男人没有全盘接受,他还保持着自我思考的独立性。
“对,你说对了,太对了!”
女人突然转过身来,高兴地拍打了男人几下,好像是对他今晚第一次说中女人所想而给予的奖励一般。
“嗯?”这让男人好不意外。
“我们以为每个人都掌握了这种建议的权力,但是,这种权力实际是建立在已有规范下,他是一个权力架构下,二次分发的权力。我们的健康、生育、死亡,原本属于自然的统治,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AI的一种建议。”
男人了解这个女人,可他听着女人突然如此理性的分析,不禁多了几分无奈,这不是他提早回家想要得到的回赠。
末了。
“你最近,是不是看了福柯的书?”男人像是想到了女人发起这个话题的可能原因。
女人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诶,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好歹也是个社会工作的公务员好吧。”
男人感到了无语。
他打开了落地窗,要给自己透透气,也让冷风吹散女人沉浸在思考的幻象,同时也带走了男人身上仅有的尼古丁气息。
可见女人不回话,他又有了几分心虚。
“怎么?你又喜欢上福柯了?”
“唔,怎么说呢?”见男人又继续陪着自己延续这个话题,她也就不再怪罪他擅自将那令人发困的温暖空气赶出家的行径。
那可是她窝在家里,花了整个下午创造的价值。
“我喜欢他的观点,但不喜欢他提出的观点。”
“这是什么话。不愧是不畅销女作家,说的话就是有深度。”男人被她饶了进去,一时有点懵。
“滚蛋。”
“所以,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哪怕并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但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还是让男人的表情变得扭曲而抓狂,职业病的后遗症。
“猜下嘛。诶,等下,你现在这个扭曲的表情就很好,别动,我给你拍一张。”
说罢,女人就为男人这无可奈何的表情,给一阵连拍。
然后,对着照片又是一阵保存与艺术化的修改。
男人也只好干瘪瘪地由着她的性子。
“不过比起福柯,我其实更喜欢德里达。”女人一边操作着新鲜的照片,一边继续了她的话题。
男人在脑中匹配了一下人名。
“哦?那个网络喷子?”而男人的面部肌肉,也得到了假释的机会。
“呸,什么网络喷子。”修改好的照片保存下来后,女人不屑地看了男人一眼,然后走向了厨房。
可以看出,哪怕她口中的毒辣或是眼神的鄙夷,也无法掩盖她对两人晚餐的期待与热诚。
她亲手做的晚餐。因为女人的坚持,这个家甚少有高智能的设备,因此,男人才会常常吃到标准不一的味道,这也是他期待回家后能得到的小小的惊喜之一。
“人家提出的东西虽然没什么体系性,但是他的解构水平还是很到位的,当年那些搞哲学的,哪个对他不是咬牙切齿,我觉得这个年头就需要他那股离经叛道的劲儿。”
女人说着话,做好的菜盛在碟中,也从她手里递给了紧随她身旁的男人。
这个过程,仿佛是把对一位德高望重的哲学家的点评,当作了准备下饭的家常琐事一般。
“你看他提出的‘延异’这个观点就很有意思。”
生怕男人无法理解她那高深莫测的论断,端菜的空隙,她又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延伸的时间轴,万物间都在每一刻产生相互作用,你无法抓取它的本质,无法下定义,所有文字对事物的指向性也应该不断地迭代。我觉得他比起福柯还是多了点升华的。”
男人刚刚把菜放在桌上回到厨房,听见女人的这般论述,不自主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也认同他全盘否定二元对立的观点?”
男人板着脸。
要知道,德里达可是他大学论文中的解构对象,怎容才看了两本书的女人对他如此高的肯定,这让男人感到了不爽。
“嗯?嗯...现代社会的多元化还有去阶级化方向,不也是基于这个...”
“不对!”
女人被吓了一跳。
“提出多元化理论的人多了去了。但你说的德里达,他提出的‘延异’认为在一条时间轴上你无法两次得到同一个事物就没办法抓住事物的本质,事物就不存在主次。”
“对啊。”
见女人一时嘴快应了一声,男人自然也就乘胜追击了。
“但是,时间是真的存在的吗?”
女人闻言大笑,不拘仪态。
“说的什么傻话,时间怎么不存在。”
“光速里的时间不就停了吗?”
“这...”
“物质间产生的可能只是形态变化,而时间也是一种人构造的度量工具。”
女人皱着眉,好像又被男人给绕了进去。
“人家说的,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时间,他说的是一种变化过程,时间也是变化之一。”
“好,那抛开爱因斯坦。你说,时间是一个方向的直线呢,还是来来回回,反复横跳的呢?
男人的样子透出十足的耐心。
“这很难说哦,说不定,真有可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只要你在那个时间点作出些许的改变,你就抓不住变化的本质。”
女人犟嘴到。
“嘿,穿越是吧,你觉得可能吗?可惜无论哪种情况,前提是,你都认同了它存在的绝对性。”
女人回想起刚刚自己比画过的动作,一时说不出话,愣在原地。
连做好的面条,也顺着筷子,又滑进了锅里。
见胜利在望,男人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只见他神采奕奕,眉飞色舞。
“德里达的‘延异’恰恰建立在时间绝对存在的前提,时间如果绝对存在,那就违背了他理论中不存在二元对立的说法,时间就变得不受影响。
而时间存在,假如是不确定的,那他的理论就是不确定的,将会陷入自我解构,变成为了解构而解构的死循环,对现实失去意义。
所以说,同样是解构,我不认为他提出的能比福柯有更大帮助。”
男人一股脑儿的说完,神情好不自豪。
女人却还在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神。
把男人瞪得好不自在。
“怎...怎么了?”
男人不由得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以为她人是不是吓傻了。
女人放下了筷子。
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走向了他。
然后,摸了摸他的头。
最后,抱住了他。
“诶?”男人被这突如其来感到了不适。
上一次的拥抱,是什么时候?
“亲爱的,你现在的样子好帅啊。”她高兴地把头埋在男人的胸口,连声音,也变得调皮起来。
“我...我不是一直都很帅吗?”
男人也不要脸地回应着。
“不是的,你已经,好久没这么帅了。你刚刚说的见解,虽然都是屁话,我一句也不认同,但还是让我觉得你今晚特别帅。”
女人又抬头仰望着他。
是期待,也是崇拜。
女人说的话,他都听得懂。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男人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早下班了,他是愧疚的。
带着歉意,男人低下头,用他的双唇,用他的双臂,回应了女人。
暧昧的空气,隔绝了世间一切的繁杂与躁动,唯有此时,唯有此刻,属于这相拥的二人。
“我还想继续听你说下去,你好久没有这么有耐心了,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跟我聊天吗?”
轻柔的一吻过后,女人在男人耳边低语到,她的气息宛如丝绒般挠动着他的耳垂。
让人心痒,令人难耐。
男人心中慌乱,却故作镇定,又狡黠一笑,继而以更为强势的轻声回应道“不,我不想聊天了。”
女人诧异地看着他。
“不过,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男人怕他那聪明的女人误会太快,急忙解释。
“惊喜?可是,我也没见你带礼物啊。”女人探头张望。
男人则用手轻轻抚在女人的小肚子上。
又,顺流而下。
“那就创造一个惊喜,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惊喜。”
也不待女人消化掉他的提议,男人一下子,将那尚在迷惑女人的指尖抽出,用双臂予以女人一个公主抱,他以一种在战争中获胜的姿态,骄傲地抱起了女人,转身离开了厨房。
“啊...”
女人娇嗔一声,脸上,旋即窜出一抹绯红,低头不语。只是自然地,用双手扣住了男人的脖子,仿佛那是她即将坠入人间前唯一的依靠。
男人有力的臂膀,小心地呵护着他的战利品,就要往卧室走去。
“等等。”
却听女人又突然转过头来,不安地看着男人。
“怎么了?”
“哎呀,晚饭,今晚的饭菜怎么办?”
不过是这点小事,男人笑了。
“晚一点再吃,也不迟。”
又温柔地亲吻女人的额头。
“15分钟后。唔,不对,我觉得今晚起码也要30分钟后吧,要不待会儿再热一下?”
他自信地宣示到。
女人竟扑哧地笑出声来。
“你那不叫‘延异’,应该叫‘延时’吧,傻子...”
面对女人的‘讥讽’,男人只得再次用双唇报复式地堵住女人尚在‘叽喳’的嘴。
在投入的热吻下,
卧室的门,终于,被轻轻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