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瓦莱塔乘坐轮渡,穿越那片名为“大港”的蔚蓝水域,航程不过十余分钟,短得连一杯咖啡的热度都未降温。但这片水面,却仿佛将我从一座雕刻在时间里的石城,带入了另一段鲜活生活的节奏。那一岸是瓦莱塔——马耳他的灵魂,而这一岸,则是斯利马,它是心跳,是呼吸,是日常诗篇在海浪间低吟。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页首写下:“我正从黄金的瓦莱塔,驶向水银色的斯利马,用双脚丈量现代与历史之间那段逐浪而生的缓慢距离。”
下船后,我并未立刻投宿,而是顺着滨海大道缓缓前行。斯利马的长廊是开放的剧场,海风是伴奏,人影是舞者,而我,是观众也是参与者。
清晨的长廊静谧而充满律动,老人在长椅上翻阅着泛黄的报纸,慢跑者的步伐与海浪同步,渔夫修补渔网时口中哼着的歌仿佛是一种未被谱写的地中海调子。鸽子在天光下成群飞起,掠过橄榄树的枝头,又落在街角的面包店门口。
我坐在长椅上望向海面,瓦莱塔那端仍如沉睡狮般低伏不语。我耳边传来老妇人轻柔的声音:“你在看海,其实我们都在看彼此。”她递给我一杯纸杯咖啡,那是她自家文具铺泡的。
我轻轻笑了。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旅程中最柔软的一扇门。
我写下:“在斯利马,人与海互为观者,彼此映照着存在的温度。”
她告诉我,她年轻时曾是一位画家,在巴黎学画,却在斯利马定居三十年。“我本以为我的人生会画在别的地方完成,没想到最后落在这里,像一枚钉子钉在了心上。”
我问:“你会后悔吗?”
她摇头:“后悔?这城市会用每天的晨光告诉你,留下来是对的。”
我望着她那双浸满海风与时光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并非旅人,而是某种归人。
顺着人流,我走入城市腹地。街道变得热闹,石板路与现代建筑交织,阳光在橱窗玻璃上反射出跳跃的光斑。街头艺人拉着琴,年轻人拎着购物袋从店铺中走出,商贩在路边叫卖手工首饰,而一群学生坐在喷泉边比着谁能更快背出诗行。
我走进一家开在二层阳台上的独立书店,里面充满木香与旧纸张的气息。店主是位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整理一批刚收到的二手诗集。他看见我后笑道:“你是旅人吧?给自己挑一本回忆带走。”
我挑了一本封面褪色的马耳他文诗集,翻开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愿你从远方来,也愿你从此有方向。”
他又领我去书店后院,说那里藏着一架老打字机,是斯利马最后一批新闻编辑用过的。“你愿不愿意为这座城打一封信?”他问。
我笑着点头,写下:
“致某个未来读这封信的人,我路过你心中这片海,也希望你走过我尚未抵达的远方。”
他把信贴上店章,钉在木墙一角:“如果有人来找你,会找到这封信的。”
他还带我参观了一个秘密阁楼,那是诗人协会留下的小空间,墙上钉着来自各地旅人留下的“诗签”,有的人写爱情,有的人写梦,有的人什么也没写,只钉了一张空白。
我也在那钉下一页,写着:“此地无诗,我就是诗。”
傍晚时分,我来到tigné海角,那里新旧交汇,塔楼与遗址相邻,高楼林立之下依旧藏着碎石砌成的旧港墙。远处的游艇逐渐归航,光线变得柔和,一对恋人在围栏前轻声低语,男孩将风中的发丝拨到女孩耳后。
我靠着石栏,看天色从蔚蓝转为橘红,天空的霞光像被海面缓缓吸收。那一刻,我没有拍照,只是静静看着,把眼前所有细节印进心底。
我写道:“斯利马不是用来赞美的,它是用来靠近的,是那种让你愿意慢下来的城市。”
我在平台边坐了许久,直到一位老人拉着提琴走来,他在我身边坐下,低声问:“你写的是谁的故事?”
我答:“我的,也可能是你的。”
他点头:“那你要记住,斯利马不是让你路过的地方,它是你把回忆留下的地方。”
他说完,又缓缓起身,拉起琴弓,在暮色中拉出一段熟悉的旋律,那是《故乡的河》。我静静听着,泪水却在不知不觉中滑落。
夜色降临,我漫步进入Stella maris巷,那是斯利马最安静的街区之一。两旁是旧楼与木门,路灯昏黄,有老人坐在门口编织篮子,也有小孩在石阶上堆着贝壳。
我遇见一位年轻女孩在路灯下弹奏古琴,曲调轻柔,像梦的一端还未苏醒。我驻足良久,她抬头问我:“你来自远方吗?”
我点头,她笑说:“那你要把这里的风,带回去。”
我们聊了许久,她告诉我她的祖父就是从北非来马耳他的难民,定居至今,她用琴声延续家族的语言。“不是所有声音都要被听懂,但愿意停下来听的心,才是最难得的。”她说。
她弹了一曲赠我,是她祖父写的,名为《回音》。我站在昏黄的灯下,听到那曲子仿佛从远古而来,又穿越我整段旅程。
我写道:“有些城市,是在夜里才真正醒来。而斯利马的夜,不是沉醉,是聆听。”
次日清晨,我站在港边,看着城市一点点苏醒。远处的建筑被朝阳染上了薄金色,而我背上的行囊也沾满了昨夜的海风与琴声。
我望向北方——圣朱利安,那是一座以夜色、酒吧、节奏和年轻灵魂为骨血的城市。我知道,那会是一个节奏更快的地方,是一场新的冒险。
而在启程前,我回头望了斯利马最后一眼,那些巷口的灯还亮着,港湾的水还闪着粼光,老人还坐在原位,鸽子仍在广场盘旋,而那一杯咖啡的温度,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在《地球交响曲》页尾写下:
“我从古城与诗中走来,下一段,是从夜色与鼓点中奔跑。圣朱利安,请为我留一盏未熄的灯。”
我深吸一口气,踏上前往圣朱利安的旅途。
圣朱利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