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巴特那的那天,天色低沉,恒河水在城市东缘缓缓流动,仿佛这座城市的呼吸,就系于这条古老的水脉上。
这是我旅程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入印度腹地。离开伊塔哈里后,我坐上了一辆印度边境大巴,翻过尼印交界的浅丘,沿着公路向西南推进。一路上的混乱、尘土与嘈杂,仿佛是对我在山中平静时光的一种猛烈反弹。
然而,当我真正踏进这座城市——巴特那,一个千年古都,我突然感到一种被厚重历史击中的沉默。
我在恒河岸边的达什瓦梅德河坛坐下时,已经是黄昏。
人潮涌动的阶梯上,燃着数不清的酥油灯。僧人、苦行者、商贩、旅人、乞者混在一起,仿佛这座城市就没有明确的边界,也没有所谓的阶层划分。
恒河水缓缓流动,如一段低语的长歌。
我脱鞋,蹲在阶梯边,双手捧起一捧河水。那水有些腥,有些黏,却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圣洁感。
一个小男孩跑来,把一盏莲花灯递给我,他笑着说:“放到水里,许个愿。”
我问他:“你每天都来?”
他点头:“恒河会记得我每天的愿望。”
我轻轻将莲花灯放入河中,看着它顺流而下。那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为何人们将恒河称作“母亲”。
她不挑剔、不驱逐,所有人的渴望、悲伤、罪孽与欢笑,都能在她的水中找到归宿。
我看着那盏莲灯一点点远去,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温热。我想起自己曾在多少座城市奔波,企图用理性归纳世界,而此刻,在这片混乱与神圣交织的土地上,我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无需解释的信仰温度。
次日清晨,我沿着城市西缘步行,来到一处几乎被城市噪音掩盖的遗址。
这里曾是帕特利普特拉,孔雀王朝的首都,佛教与印度教交汇的圣地,古印度文明的心脏地带。
如今只剩下一些基石、残垣与苍老的柱子。可我站在这些碎石之间,却能想象当年阿育王在此建庙议政、遣使四方的恢宏场景。
阳光透过断墙的缝隙洒落下来,那些石头上斑驳的刻痕仿佛还残留着千年前的辩论回声。
一位老学者模样的男子坐在碑刻前,正在用梵文默诵经文。我过去向他请教,他却反问我:“你从哪来?”
“中国。”
他点点头:“你们那里也信佛,对吗?”
“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但我们尊重每一个信仰。”
他微笑:“巴特那,就是因果汇聚之地。佛在此讲法,帝王在此执政,普通人在此出生、活着又死去。这条恒河流过的,是人类所有的因果。”
我默然记下这句话。它像一道微光,从历史深处穿透我正在谱写的旋律。
午后,我穿过市中心的主干道。
一边是玻璃幕墙下的商业大厦,一边却是铁皮房顶下的棚户区。红绿灯失灵,摩托与三轮车抢道如常,牛群像惯犯一样穿行街头。
我在一家茶摊坐下,点了一杯奶茶。茶摊老板手法娴熟,在嘈杂中依然能稳稳倒出带泡的奶沫。
旁边一位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坐下,他叫维克拉姆,是附近银行的小职员。
“你是游客?”他问。
“是旅行者。”我答。
他叹气:“我们每天都在老城市的影子下生活。白天为工资奔波,晚上却又对恒河点灯。”
“你不觉得矛盾吗?”
他笑:“正因为矛盾,才活得真实。”
他的眼神里有一股隐忍的力量,我忽然想起那些在大城市打拼的人,也许每一座古都都像一面镜子,映出当下的挣扎,也提醒着曾经的辉煌。
我问他:“你想离开吗?”
他沉默片刻:“不一定。我们这些人,活着的意义不是走,而是留下之后还能做点什么。”
我对他的这句话肃然起敬。那是一种不张扬却顽强的生命姿态。
那是一片老旧手工业区,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味道。
我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挂着几个泛旧的铜铃。一位白发老人正坐在矮凳上,慢慢敲打着铜坯。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
“打铃的人。”他头也不抬。
“很多年了?”
“五十年。我们家,六代人。”
他递给我一个还未打磨的铜铃:“你敲一下。”
我试着敲了一下,却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摇头:“节奏不是练出来的,是等来的。”
我怔住。
他抬头望向我:“这铃,只有你心里安静的时候,才能响得准。”
那一刻,我像是被什么击中。
他继续敲着,节奏稳定而有序,仿佛在城市的喧闹之外,独自演奏着一首属于他的命运协奏曲。
我坐下,一言不发。直到夜色降临,那一声声铜铃,竟在我耳畔久久不散。
离开巴特那前一晚,我再次回到恒河边。
这次没有人群,只有我和夜风。
我脱掉鞋袜,赤脚走进水中,直到小腿被水浸没。
河水轻拍着我的小腿,像是天地在低语。我闭上眼,心跳仿佛与水流合拍。
我在心中默念:
地球交响曲走到了巴特那, 在佛陀之地写下沉静的一章。 历史与尘土交叠, 信仰与现实共鸣。 而我, 在这条河边听见了自己, 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句低音。
我转身望去,整座城市灯火阑珊,仿佛一座巨大的祭坛,在恒河的环抱中冥想。
另一面的比哈尔——
我的旅程仍在比哈尔邦境内继续。
下一站,我将深入这片邦的内陆地区,前往那些地图上连名字都模糊的小村庄。
那里没有名胜,也没有荣耀,但那是数千万印度人真实生活的土地,是地球交响曲中不应被忽略的章节。
如果说巴特那是信仰与现实的交汇点,那么接下来的土地,是沉默的根,是埋在泥土里的诗。
我准备好了,继续前行。
向着尘土、向着黎明,也向着下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