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离开桑日县,沿着318国道和支线翻越多座山口、踏过蜿蜒河谷,我便已向康马而行。这一段旅程,仿佛从天空逐渐潜入大地的呼吸层,所见之景也从金顶红墙,过渡为缓坡牧野,山脉轮廓逐渐柔和,天色也变得更具温润之意。
康马,一个听起来安静得近乎不被察觉的地方,却正是西藏南部地势过渡的关键节点——它不如萨迦那样宗教厚重,也不如江孜那样知名,但它在地图上的存在,却是稳重且必须的。正如交响曲中的中低音部,它沉稳、朴素、不可或缺。
我的旅程,即将在康马迎来一次意料之外的回响。
从山路转入康马县域的第一刻,我便意识到:这里的“静”,不是无声,而是有序。
县城不大,座落在雅鲁藏布江与其支流的怀抱之间,四周是缓缓起伏的山峦,建筑多为单层或双层藏式民居,红白为主,夹杂少量砖混结构。街道不喧哗,羊群与孩童穿梭其间,阳光在窗棂上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时间仿佛在这里走得特别慢。
我住进一家藏家民宿,屋主人是一对五十出头的夫妻,男主人叫曲桑,曾是县文化馆工作人员,现已退休;女主人德吉则经营一家小酥油茶馆,日子淡然而安稳。他们并不多话,却总能在你停下脚步的瞬间,为你倒上一杯茶,让你不觉焦躁。
“康马不热闹,但不冷清。”曲桑在第一次见面时对我说,“这里是高原的肚脐,静,是它的底气。”
我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青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晚,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一句:“如果热闹是一种膨胀,那康马的‘静’,便是一种沉淀。”
夜晚入睡前,我打开窗,看见一轮明月从山脊升起,光辉泻落在院落的青石地面上,仿佛整个县城都被月光轻轻笼罩,陷入一场无声的梦境。那一刻,我的心也静了下来,像沉入一口甘泉之中。
康马虽静,却有一座山,在每年春季都会唤醒整个县城的信仰之脉——多拉神山。
第三日清晨,我随一队朝圣者攀上山路。多拉神山不高,但陡,绕山而上的转经道由碎石铺成,时而需要手脚并用。山腰有玛尼堆与经幡随风猎猎,脚步声与风声交织成一种神圣的旋律。
我跟随人群缓慢前行,一位年长的妇人递给我一串小小的骨珠佛珠:“挂着它,你会听见山说话。”
我接过,起初不以为然。可当我们绕至山顶,俯瞰整个康马盆地时,我仿佛真听见了一种久远的低语,不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心底,与天地合一的静默回应。
我站在山巅,将《地球交响曲》的旅途页角轻轻翻起,在风中记录下这段低音的旋律。
我闭上眼,任风划过耳际。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匆匆赶路的旅行者,而是山脉中的一片叶,一粒尘,与这片土地共呼吸。
那晚回民宿后,我沉默良久。没有写字,也没有整理影像,只是点了一盏酥油灯,看着烛火跳跃。那火焰仿佛是一种回应,它在说:你终于听懂了这片土地的语言。
康马并非历史的空白。
曲桑曾带我去参观一处老驿站遗址,那是茶马古道支线上的一个交通点。早在清代,这里便是西藏与内地物资交换的要道之一。如今驿站早已废弃,只剩一段断墙与石砌马槽,但站在那遗址中,我仍能想象当年马帮人来人往、辘轳声响起、酥油与茶叶混合的气息。
“你知道这墙上的刻痕是啥?”曲桑指着一处褪色的墙面。
我仔细看,模糊可见几个藏文字符。
“是个马夫留下的名字。你走过,再写下你的,就会成为下一页。”
于是我拿出笔,在我的笔记中也写下了那个名字——“拉姆索南”,一个属于十九世纪的赶马人。
我想,旅行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抵达新地点,而在于穿越旧时间。
在离开古驿站时,我走过一段蜿蜒的山间小道,脚下是残碎的石板路,头顶偶有山鹰盘旋。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脚步踩在时光上,回声穿越百年。
我对曲桑说:“这种地方,地图上找不到,但一旦踏进来,就会记一辈子。”他笑了笑,说:“有些地方,是要用心去记的。”
在康马的第四晚,我坐在德吉家的火塘旁,与邻居们围炉而坐。火塘之上是汤锅,锅中是羊肉、青稞和萝卜,味道醇厚。
聊天间,一位名叫罗布的青年牧民对我说:“我们小时候总想着去拉萨,觉得那里是世界。现在长大了,觉得康马其实也是宇宙。”
“为什么?”我好奇。
他想了想:“这里有四季,有地藏王庙,有我们爷爷留下的水车,还有月亮照在雪山上。你说,还缺什么?”
我顿住了,不知如何回答。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也映照着我内心渐渐升起的一种敬意。
那夜,我梦见自己在一条不知名的牧道上奔跑,身后是铃铛声、咩咩声,还有母亲般的山在轻轻低语。
醒来时,窗外薄雪初落,院落一片寂静,仿佛梦境还未结束。我坐在窗边,泡了一杯热茶,笔尖落下的字却在心湖泛起漪涟:“我未曾归乡,但康马似曾是我梦中的一角。”
清晨,我背上行囊,准备出发。
从康马出发,我将继续西行,越过萨嘎、定日、聂拉木,最终抵达——吉隆口岸。
一个连接中国与尼泊尔的国门,一个自古即为文化交融、贸易往来的通道。吉隆,不仅是地理上的边界,更是一次心灵向外的延展。
我回首康马,山依旧在,风依旧轻,茶汤尚温。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康马篇末尾写下:
“康马不是我行走最快的地方, 却是我心跳最慢、最稳的地方。 如果旅程是一首诗,那么康马是逗号。 停下来,不是结束,而是为了下一句。”
下一章,我们将前往:吉隆口岸,从高原之腹,走向万国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