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留名。
但凡读过书的人,不可能不懂这四个字的分量。
古往今来,多少能臣名将,苦劳一生,为的就是这四个字。
但,他们都是男人。
男人追求功名利禄,青史留名,就如冬去春复,口渴喝水一样简单,自然。
女子,又怎么能去追寻呢?
她们......
她们只是女子啊!
可,可若不能追寻,为何如今,所有的女眷们,全部都挪不开眼呢?
死寂。
武库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才有一道声音,弱弱开口道:
“女郎君,您的意思是,咱们也能如男人一般,死后会有人记着,会有个坟冢安身,也不用再做孤魂野鬼,对吗?”
此言一出,众多女眷们看向余幼嘉的眼神,也越发炽热。
那一双双眼睛里跳动的焰火,令余幼嘉霎时明白一件事——
从这种问法来看,这群女子,家中本贫寒,自不会有读书的机会。
她们未必尽数明白‘青史留名’这四个字的分量......
可她们,仍问出了‘她们能否如男人一般’的疑问。
她们想活,十分想活。
但,她们亦非草木,会有‘志向’。
若时机一到,她们也不会非要强留性命。
她们不是不愿赴死,而是自己做的不好,怕死去也没能派上用场......
更怕做一缕孤魂野鬼,无处安家。
余幼嘉紧了紧拳,可刚一收束,便察觉到了手指上包扎精细的布条。
她轻动了动指尖,去摩挲那些布条。
好半晌,余幼嘉方才抬眼答道:
“纵使不能,我也不会让你们做孤魂野鬼。”
“我可以将你们都娶回家,一一登造在册,若你们不能被世人所容,所记,我给你们立碑供灯——
我来记住你们。”
余幼嘉说的这话认真,可落在旁人耳中,便荒诞的要命。
有人就想笑,女子怎么能娶女子呢?
可这声笑到了嘴边,却又化成了一声呜咽。
不知谁先哭,谁后哭。
总之,女子们已经哭成了一团。
胜男也红了眼,她咬牙问道:
“那女郎君姓氏名谁?我们往后,又归于何处?”
此时只有婚配,嫁娶,方才通大名。
如今这么问,显然是要为姊妹们讨下允诺。
余幼嘉定了定神,答道:
“你们往后可归于余家......崇安余家。”
“我姓余,名幼嘉。”
四周都是哭泣,胜男显然是听错了什么,大惊之下,连连喃喃:
“有家......有家!”
有家!
有家!
每个人的心头,都被这两个字所感,一时间心神俱震。
余幼嘉想开口解释,却已不及。
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噗通】一声,而后,便是接连不断地【噗通】落地声响起。
女眷们齐刷刷的跪在余幼嘉面前,含泪俯首,高喊道:
“只要女郎君能带我们回家——”
“我等,愿为女郎君而死。”
女声娇弱,可叠在一处,竟也直透武库,声达云霄,更不少豪言壮志之情。
余幼嘉想咳,但好在毅力惊人,按耐住了毛病,反而郑重数了数下首的女眷们人数:
“咱们已一把火烧了县衙,与从前再无瓜葛,不如再改个名字。”
“此处既除却胜男之外,还有二十四人......”
“不如,你们各自从二十四节气里面选个姓名罢,时节时气,常见常新——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换了名字,你们今日,算是再活一遭。”
“只要崇安城能够守住,我往后给你们请武道教习,请学文先生,你们想学什么,想做什么,都随你们。”
请教习,请先生......
这可不就是再活一遭吗?
女眷们又哭又笑,就近抱住身旁的姊妹们,一时间欣喜的说不出话来。
只有胜男,俯身于地,极重,极重,又给余幼嘉磕了一个头。
余幼嘉这回没有阻拦,只轻声道:
“冬日早晚会过去的,你们肯定能换个活法。”
这世道,活着,难。
这世道,吃饱饭,难。
这世道,想要换个活法,难上加难。
从前,没有人对漫长的黑夜有什么期待,因为从没有见过曜日余辉。
她们躲在黑暗中,随着脐血而来,如一片孤舟荡入晦暗不清的狂流之中,嫁人,生子,身死......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会是如此,都该是如此。
可,天意不许。
她们大多都被家人所卖,很多都嫁过人,甚至也曾有过孩子......
从始至终,却没有一个人能抓一把船绳,截留这片孤舟。
但如今,不需要谁来怜惜她们了。
有人,有人抓住了船绳,有人说能成为她们的归处。
有人说,女子也能青史留名。
有人说,她们往后还能换个活法。
这一夜,有人痛哭,有人彻夜难眠,有人精挑细选,抉择出自己最喜爱的姓名,激动万分。
但,第二日,却又无不起的比谁都早。
余幼嘉勉强睡了两三个时辰,起来时就瞧见比昨日点卯人数,多了足足一倍多的人正整装待发,一时间也有些愣神:
“昨日不是说熟悉弓箭的人就四五个吗?”
怎么今日,足足有,十三个?
难不成这些人都想去城门守城?
胜男穿着一身修改过尺寸的皮甲,手握长弓,背后还背着几捆箭矢,学着从前见过的男子礼节,给余幼嘉抱了个不伦不类的拳:
“这群臭婆娘原先又怕死,又觉自己做不好,怕拖累别人,但如今既已给女郎君为妾,女郎君自己都冲在前头,她们再不好躲在后头......”
余幼嘉听到‘为妾’两个字就是眼皮就是一抖,眼见旁边三个男子脸色也差不多,一时也没落胜男的面子:
“不必都出去,虽说要守城,可武库才是决不能失守的地方。”
余幼嘉稍一斟酌:
“点八个人背些兵器背些补给,随我同行,剩下的留在武库便是。”
“看清时辰,轮班踞守,身体稍差一些的不必上屋顶,但也要顾好后勤,烧火做饭,照顾病患,哪怕是递个武器,也不要眼睁睁看着众姊妹拼杀自己悠闲。”
众女眷本也不是那样的人,闻言立马叠声应和。
余幼嘉又交代了几句,顺势点了胜男在内的八个人,又带阿九十四两人重新爬上云梯,钻出武库入口。
昨夜大雪,今日,天地银装。
武库顶的积雪已经至小腿,而街巷中昨日的血迹与尸体,早早也被纯白湮灭。
若不是没有人烟,昨日宛若地狱一般的景象,竟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余幼嘉稍一顿步,方才重重吐字道: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