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墨,铅云沉沉。
北风声紧,似有冷鬼贴耳尖啸。
本朝数百载,并非无大雪,却难见这般诡谲的暴雪。
可偏偏,如今不但有,碰巧又在此夜。
【噗砰——】
一声肉身翻动的声响短暂压过天地风声,余幼嘉顶着满头大雪,将仍有薄薄余温的断臂少年翻找出来,问道:
“活着吗?”
没有回答。
余幼嘉毫不犹豫扒开对方的瞳孔,细等一息,方将人重新塞回少年身旁那对早已死透的夫妻怀抱之中。
那本是一家三口,纵使死去,应当也得是一家三口。
冷风灌入五脏六腑,余幼嘉却稍稍觉得满意。
她正要弯腰继续翻找,余光却瞥见长街尽头有一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直奔火光而来。
余幼嘉正要眯眼细看,便听一声鸣镝声破空而来,只一瞬,那身影便跌倒在地没了声息。
不远处,手持弓箭,站在武库顶戒严的阿九喊道:
“不用看,是背后挂着一把刀和半只断手的流民。”
余幼嘉应了一声,又去寻另一边同自己一样,已经跑了四五趟搜罗活口的十四:
“找到活人没?”
十四要死不活的疲惫之气几乎扑面而来,不过才离开余家一个多时辰,他眼下的青黑都厚了一圈:
“没有——”
“表小姐,应当真不会有活人了——”
“但凡有能走动的人——也知道这么大的风雪夜——得寻个地方躲躲——”
“咱们刚刚能寻到五个人——已经算是走大运了——”
“不如回去吧——您看看您的手——都已经冻紫了——”
余幼嘉闻言,低下头,果然看见昨日还只有薄茧的手早已青紫一片,指节处早已冻裂数次,腥红一片。
她沉吟一息,下了决断:
“走。”
十四顿时不再疲惫。
两人翻墙而上,沿着先前搭建的云梯上了武库顶。
阿九早已等候许久,眼见两人又回来,立马打开在屋顶上修整出来的武库入口,将二人迎了进去。
因着原先搜罗活口时,就已带回不少粮食,草药,与补给。
只是一个入口的距离,外头的尸山血海,滔天大雪,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武库内火光虽也不算大亮,可却平稳异常。
余幼嘉带人在外搜罗活口,那群心灵手巧的女眷们便已经将武库边边角角擦洗了一边,顺势将武器都规整到一处,腾出了武库的内间,又用存放盔甲的箱子拼成床,套了被褥,还挂了布幔,弄了个瞧着相当不错的栖身之地。
天色已晚,条件简陋。
她们便用阿九修整檐顶时割下的几根铁条,架起了两个三角架,用两枚铁盔作锅。
一枚,用来给余幼嘉带回来的伤患熬煮草药。
另一枚,则是加入雪水,再加入在攻城镪板上细细磨碎的粟米,熬煮粟粥......
几乎不用什么吩咐交代,她们就已经在余幼嘉没有看到的角落里,做好了一切。
这群女子,很能活,也很想活。
可偏偏,这年头没有给她们一条好好的活路。
可偏偏,没有人意识到,能人不在沙场,不在庙堂,襦裙之下,亦有英杰。
余幼嘉多看了几眼,终是别开目光。
可她不欲多言,却有人看到了她。
一群莺莺燕燕围靠过来,问询道:
“小娘子回来啦?”
“叫什么小娘子,如此厉害,学戏文里叫声女郎君也并无不可吧?”
“你省省罢,这么大年纪,还要在口角上占人便宜!”
“谁理你......诶不对,女郎君,你手怎么了?”
......
原先唠嗑的声响顿时一顿,四散而开,又取了东西飞快回来,吵闹声却仍然没散:
“你们这群长舌妇!非要拉扯着女郎君说话,一个长眼的都没有,如今倒好,连女郎君的手受伤都没看见!”
“你还说我,就你叫女郎君叫的最殷勤!”
“哎呀都别吵,伤药已经上了,布条呢?”
“这里这里.......”
余幼嘉忙了大半夜,已经有些疲累,听到这样的动静,更加头疼。
她欲寻其他人帮忙,哪知自己回过头去,便瞧见了呆若木鸡的五郎,勾肩搭背正在看热闹的阿九与十四。
余幼嘉:“.......”
他们没有这个待遇吗?
怎么都这样看她?
五郎一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神色,连脸上原本的疲倦都压下去不少:
“......阿姐,你可真是......”
余幼嘉眉眼一跳:
“什么?”
五郎顿时老实,喏喏开口:
“没什么......”
他总不能明说,阿姐惹得情债看着越来越多了吧?
余幼嘉恍若未觉,只问身旁一堆莺莺燕燕道:
“那些带回来的伤民?”
胜男接过了话头:
“一共三个妇人,二个孩子,都还活着,刚刚喝了药才歇息下。”
“我听她们的说法,似乎是城乱时但凡能跑的都跑了,她们带着老幼被人舍弃只能留下,又因流民杀红眼会冲破民居,不敢回身返家,而官兵们压根不分辨她们到底是不是流民,但凡寻求庇佑,全部都是一刀......”
“所以,才被堵在了那条街巷上。”
余幼嘉扫了一眼武库内间,内里的血腥味还是若有似无,没有散去,她沉吟几息,嘱咐胜男道:
“记一下她们各自住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跑了几个,又死了多少,我往后有大用。”
“今后我带回来的人,全部都得记。”
胜男立马答应,余幼嘉又问道:
“我原先走时让你们熟悉武器,如今手感如何,可是会用弓箭了?”
胜男又是连连点头,顺手指了几个稍稍高挑些的姊妹:
“咱们几个学的快些,已经会用弓,剩下的姊妹要么身上还带着县令鞭打的伤,要么手有冻疮,学的不快,要么年纪稍大些,不便上屋顶,也压根没让她们学,只让她们兼备后头的洒扫与杂事。”
这回换余幼嘉颔首: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你点点这几个已会用弓的人,随我一起带武器出门,去城门口封城。”
封城二字一出,莫说是原本围靠在余幼嘉身旁的女眷,连那头的五郎都霎时愣住。
余幼嘉却没察觉,只说:
“只要用弓弩扼守住城门——蹿逃,为恶,厮杀者,届时便瓮中之鳖。”
“不用担心,你们不用搏杀,我会送你们上城门,我亲自带人清理掉那些杀红眼的流民和官兵。”
这,这是能‘不用担心’的事情吗?
胜男连同一群女眷们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声求饶:
“女郎君,咱们才刚刚学会用弓,这,这只怕不妥吧?”
“咱们这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行?怕耽误女郎君的大事啊!”
“后头洒扫干活,咱们绝不说二话,可这,这做的事情不就是当‘兵’吗?咱们只怕是不行.......”
“我,我听说女人是不能上城门的,不然莫说是女人,连从城门底下走过的人,都会倒大霉运......”
耳边的吵嚷层出不穷。
余幼嘉掏了掏耳朵,转身干脆利落的翻身攀上一旁的攻城架,喝道:
“统统闭嘴!”
此声爆喝之下,所有声音尽数消散。
女眷们围成一团,抬头凝视余幼嘉。
余幼嘉沉了沉气,扬声道:
“从前没人做过,不是往后没人做。”
“如今这世道,人命都只轻飘飘一缕,还管旁人胡言乱语说什么女人不能走城门,会倒霉运?!”
“你们怕死,谁人能不怕死?”
“但咱们只要护住一城——”
余幼嘉一字一顿道:
“今日诸女皆死绝,来日天下俱哀悼!”
“诸位!此时,可正是名留青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