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的身子随着胯下马的步伐,在马背上轻松地摇摇摆摆。
“哈哈哈哈……”司马颙猛地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那声音干涩粗粝,更像是一种用喉腔强行挤压出来的声响,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马清对这样的笑见得太多了,他自己也经常在那些为了掩饰尴尬,或者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和喘息之机使用。
“那,就算孤没说。”司马颙突然止住笑。粗糙的手掌在马鞍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干燥的皮革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推心置腹道,“孤现在虽是一人一骑,形单影只,可你莫要忘了,孤麾下两个州的人马,筋骨未伤,元气犹存!”
他猛地挺直了些腰背,仿佛要增加话语的分量。他伸出左手。那是一只白皙精致,只是有些干巴和苍老的手,他朝马清比划出一个“四”,“孤还有氐羌,鲜卑胡人!总兵力不下四十万!”
“再加上东海王手里攥着的兵马,”司马颙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唾沫星子溅在花白的胡须上,“那就是整整七十万!如果……如果还能拉上幽、冀、兖、青那四州,便是拥雄兵百万!”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唾沫的声音在风里清晰可辨,浑浊的眼珠飞快地瞟了一眼马清的反应,“就算……就算那四州暂且指望不上,姑且只算七十万。阿乂呢?”他目光扫向前方越来越近的方信身影,语速骤然加快,“他手头十万顶天了,孤没说错吧?”
马清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司马颙那只还在微微颤抖、比划着“四”的手指上。他轻轻撅起嘴,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司马颙说司马乂的军队数量确实没错,据马清的了解,司马乂麾下最多也就是七八万。只是司马颙把自己的实力夸大了太多。
且不说张方那支号称精锐的大军一夜间就几乎解散;秦州那位刺史皇甫重也正闹着“背叛”,只是局面尚在司马颙的控制中而已。
要说司马颙真正掌控的,其实不过是七八个郡。他通过扩大征兵的年龄段,强行抓丁拉夫,最多也只能凑出十万,再加上能帮他的胡人,二十万顶天了。
马清并不会戳破这层虚妄的窗纸。对马清来说,重要的是聆听。聆听,是此刻最锋利的武器。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且有节律,这样他的胸脯起伏也会平稳,不至于让司马颙看出他的想法。
“今日,孤是落难了……”司马颙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苍凉,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想不到的突然落难啊!”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马清。
“阿清!”司马颙浑浊的眼球里射出急切的光,“你一路追着孤过来,过关斩将,还敢渡过那条河。你已经给孤展示了你的武艺,胆识,还有常人所不及的韧劲!孤素来爱才,只恨和你相识太晚!患难……患难才见真心呐!”他急切地重复着,仿佛要说服自己。
马清额头微微皱起,嘴唇下意识地紧抿。风再次吹来,带着湿润的青草叶子气息里夹杂些许泥土味。
“如今孤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你此刻跟孤走,便是雪中送炭,是对孤有救命之恩!”他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刻意加重了“救命之恩”四个字,“这世上,还有什么恩情能重过活命之恩?天下谁人不知孤是轻财爱士,虚怀若谷?跟着孤,孤岂会亏待于你?荣华富贵,封侯拜将,于你是唾手可得!”他将右手抬在胸前握了握拳头,好像他现在的手上就抓着这些东西一样。
马清嘴角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向两边牵扯开来,形成一个极其勉强的、近乎于扭曲的笑容。他刻意让司马颙清晰地看到他那笑容下“剧烈”的思想搏斗。他甚至配合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眉心拧出一道浅痕,仿佛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撕扯。
“你今年多大?”司马颙忽然全神贯注地盯着马清,目光深沉,期待中带着揣摩。
“十九。”
“十九……”司马颙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缓缓转过头去,望向前方。他白皙的侧脸肌肉松弛,两块指甲大的棕色老人斑不甚明显,却显示出他的老态,“唉……孤已是花甲之年,行将就木。看着你……”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声音里陡然掺入一种真实的、沙哑的颤抖,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孤就想起孤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沉甸甸的忧虑,“他们……他们此刻都还陷在长安城里……生死难料……音讯全无啊……”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马清心口那层刻意包裹的坚硬外壳。他搭在缰绳上的手指猛地一蜷,坚硬的皮革深深陷入掌心。
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马清的鼻腔。他不由咬了咬嘴唇。司马颙说到了他内心的那一点柔软处。
风依旧在原野上低回,吹拂着葱郁的青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大地也在无声叹息。阳光依旧明媚,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马清却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正从心底深处渗透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握着缰绳的手指都似乎有些僵硬。
马清对于父母儿女之间的亲情,始终抱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至高无上感”。这种情感根植于他贫瘠却充满温情的童年。
父亲对他严格得几乎苛刻的程度,为的是将家传武艺倾囊相授。父亲说这是保命的技艺,人活在世上命最要紧,没有命就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死后,母亲用瘦弱的肩膀和无尽的爱。马清还清晰记得,在军户区那艰难困苦的环境里,那些清贫却相依为命的日子。母亲在昏暗油灯下缝补的身影,那些省下最后一口饭食留给他的瞬间,都在他灵魂深处烙印下对“家”和“亲情”最纯粹、最厚重的珍视。这份情感,是他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