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唐王殿下麾下,一名光荣的东征军长矛手之前,朱恭涤的人生,与“奇妙”二字,没有半分关系。
他姓朱,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无用的“财富”。
作为周王一脉,早已疏远到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远支宗室,他的人生,更像是一个尴尬的笑话。按照祖制,他身为宗室,不能经商,不能务农,不能从事任何“贱业”。但朝廷每年发给他们这一支的俸禄,那点微薄的禄米,连给一家三口糊口,都显得捉襟见肘。
在河南南阳那座破败的小院里,他的人生,就是由饥饿、屈辱与无尽的劳碌所构成。他见过妻子,为了给儿子省下一口米粥,自己偷偷喝了一天的清水;他见过自己那年仅五岁的孩儿,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家飘出的肉香,不敢哭闹,只是一个劲地吞着口水。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偷偷地,去做那些宗室律法所不容的“私活”——他去码头上,帮人扛过大包;他去深山里,冒着被野兽叼走的风险,打过野味。每一次,都像做贼一样,生怕被宗正府的人发现,夺去他那份可怜的俸禄。
他是一个顶着“宗室”名号的、在泥泞里打滚的、最卑微的穷人。
直到那一天,唐王朱聿键,返回了南阳。
皇帝的“宗室新政”,如同一道天雷,劈开了他那灰暗的人生。
——“响应号召,组建开拓军,远征海外,以战功,换取真正的、世袭罔替的封地与爵位!”
当这则消息,传遍整个南阳时,无数的宗室子弟,看到的是建功立业的野望。而朱恭涤,看到的,是活下去,并且,是能“像人一样”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在那间漏风的茅屋里,他对那忧心忡忡的妻子,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坚定的话:“我宁可死在去往富贵的路上,也不愿,再看着你和孩儿,在这里,慢慢地饿死。等我!我一定会回来,让你们,过上顿顿有肉吃的好日子!”
他没有像样的行囊,只是怀揣着几个妻子连夜烙好的、硬邦邦的麦饼,穿着一双刚刚补好的、最结实的草鞋,便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唐王那声势浩大的募兵队伍。
或许是祖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宗室血脉,起了作用。他身材高大,臂力过人,在甄选时,被一名军官看中,直接任命为一名“什长”,归属于步兵营,统领着十名同样渴望改变命运的长矛手。
从此,他的人生,便与这支名为“东征第一军团”的战争机器,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
崇祯七年,春。朝鲜,平安道,铁山半岛。
朱恭涤的人生,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大海。
冰冷的海水,浸泡着他那双早已磨破的军靴。他和他的十名弟兄,正声嘶力竭地,将一艘小小的登陆驳船,奋力推向满是泥沙的海滩。风雨交加,巨浪滔天,不远处,一艘同样的驳船,被一个浪头,直接拍得粉碎,船上数十名士兵,连同他们那精良的铠甲,一同沉入了冰冷的海中,连一声像样的呼救,都未能发出。
“不要看!往前!往前!!”朱恭涤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对着自己手下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年轻士兵,怒吼道。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恐惧,都是致命的。
在船只即将靠岸时,他第一个,抱着那杆比他还高的、沉重的瓦兰迪亚长矛,从齐腰深的海水中,怒吼着,冲向了海滩。
“为了殿下!为了富贵!杀!!”
他的勇武,激励了他麾下的士兵,他们同样怒吼着,紧随其后。
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而又血腥的登陆之后,他们终于,踏上了朝鲜的土地。随即,便是在那片开阔的平原上,与前来阻击的、数倍于己的朝鲜大军的遭遇战。
朱恭涤和他所在的百人队,被安排在了整个步兵方阵的最前排。
他将巨大的鸢形盾,死死地抵在身前,长矛的末端,则插进了泥土里,矛尖,斜斜地,指向前方。这是他们训练了无数次的、最标准的“拒马枪阵”。
“弟兄们!”他对自己手下那十个同样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士兵,低声吼道,“看到对面那些朝鲜兵了吗?在老子眼里,那不是人!那是会走路的田契!是会跑的银子!是咱们未来在新家里,抱着婆娘睡觉的热炕头!杀了他们,这一切,就都是我们的!”
他用最粗俗、也最直接的话,来驱散自己和弟兄们心中的恐惧。
战斗,开始了。
朝鲜军的弓箭,如同一阵无力的冰雹,“叮叮当当”地,砸在他的盾牌和头盔上。他紧紧地咬着牙,感受着盾牌传来的巨大冲击力,一动不动。
突然,他身旁一名年轻的士兵,发出了一声闷哼,一支流矢,射穿了他皮甲的缝隙,扎进了他的大腿。那士兵惨叫一声,便要倒下。
“顶住!”朱恭涤怒吼一声,用自己的肩膀,死死地抵住了那名士兵,不让阵线出现缺口,“不想死,就给老子站直了!”
很快,两军的步兵,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刺!!”
朱恭涤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将手中的长矛,奋力向前刺出!矛尖,带着他全部的力气与希望,轻易地,便刺穿了对面那个朝鲜士兵简陋的皮甲,温热的鲜血,顺着矛杆,流到了他的手上,黏糊糊的。
他没有时间去感受那杀人的滋味,只是机械地,拔出,再刺向下一个、因同伴倒下而露出惊恐表情的敌人!
他完全杀红了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杀死眼前的每一个敌人!
就在此时,他所在的这个百人队的百户长,被一支冷箭射中面门,惨叫着,从阵列中倒了下去。
阵线,出现了刹那的混乱!
“顶住!不准退!!”朱恭涤看到缺口,想也没想,便立刻向前,顶了上去。他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手中的盾牌,硬生生地,抗住了对面三四个朝鲜兵的疯狂劈砍。
“所有人!听我号令!第一排!刺!第二排!准备!”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学着百户长生前的样子,指挥着身边已经开始慌乱的弟兄。
他的勇猛,暂时稳住了这即将崩溃的一角。
但敌人,太多了。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酸麻到快要举不起盾牌时,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
“轰隆隆——!!!”
那是……天神的战鼓吗?
朱恭涤在格挡的间隙,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
随即,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数千名身披全覆盖式重甲的骑士,如同一片黑色的、移动的钢铁山脉,从他们步兵方阵的侧翼,以一种无可匹敌的、毁天灭地的姿态,狠狠地,撞入了朝鲜军的阵列之中。
那是唐王殿下,最精锐的、也是最宝贵的王牌——瓦兰迪亚方旗骑士团。
接下来的,不再是战争,而是一场屠杀。
……
当朱恭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那座已经开城投降的宣川城时,他的人生,感觉像一场梦。
城内的街道两旁,跪满了瑟瑟发抖的朝鲜百姓。他们用一种看待魔鬼般的眼神,看着这些刚刚在城外,屠杀了他们数千名士兵的大明军人。
朱恭涤和他手下那仅剩的六个弟兄,被分配到了一座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宅院,作为临时的营房。
他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看着院子里,那几个跪倒在地、面无人色的朝鲜男女。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属于“胜利者”的、可以主宰他人命运的权力。
他没有施暴,只是用一种麻木的、不带感情的语气,指了指后院的柴房:“你们,去那里。这屋子,现在,是我们的了。”
当晚,战功与缴获,被统计了出来。
因为一直顶在最前排,因为在百户长战死后,主动站出来,稳住了阵线,朱恭涤和他手下这残存的几个人,被记了首功。
他分到了两大锭、足足五十两的白银,还有几匹上好的朝鲜丝绸。
夜深人静。
在那座被他“征用”来的、点着鲸油灯的华美房间里,朱恭涤,就着灯火,开始给他远在河南的妻子,写一封家书。
他那双只会握矛、扛包的、粗糙的大手,此刻,握着毛笔,却显得有些笨拙。
他想说很多,想说大海的波涛,想说战场的残酷,想说他杀了人,也差点死了。但最终,他写下的,却只有几行最朴素的字。
“娘子,勿念。我在此,一切安好,顿顿,皆有肉食。已随殿下,立下微功……”
他将五十两白银,小心翼翼地,连同这封信,包在一起,准备托付给军中的后勤官,送回家乡。
就在此时,营房的门,被敲响了。
是他们那个已经升任为“总旗”的、原来的千户长。
“朱恭涤,”千户长看着他,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你小子,运气来了。”
“百户大人,战死了。但他临死前,向我举荐了你。说你在阵前,悍不畏死。方才,殿下的嘉奖令,已经下来了。”
千户长顿了顿,用一种既羡慕又郑重的语气,宣布道:
“朱恭涤,听令!”
朱恭涤连忙跪下。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部新任试百户!暂领原百户麾下,所有士卒!”
朱恭涤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一个世代贫困的旁支宗室,昨日,还是一个在泥泞中求生的小人物。
今日,他成了一名统领百人的大明军官!
他紧紧地,握住了桌上那封准备寄回家的信,和那沉甸甸的五十两白官银。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那充满了艰辛、却又无比奇妙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