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距离侯景叛军围困台城已过去一段时日。讨侯景联军的数十万部队,历经跋涉,终于如同迟到的潮水般,汇聚到了建康西南的新林地区(今南京雨花台区西善桥一带)。连绵的营寨扎下,旌旗招展,人马喧嚣,总算给愁云惨淡的建康外围带来了一丝“王师已至”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的火苗尚未燃起,便在联军内部的权利倾轧中变得摇曳不定。仗还没打,几位手握兵权的将领已经为了一个“大都督”(联军总指挥)的位置,在军帐内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拔剑相向。
衡州刺史韦粲,是位颇具声望的老将,他力排众议,极力推举自己的表弟——司州刺史柳仲礼。“诸位!”韦粲声音洪亮,试图压过帐内的嘈杂,“侯景凶悍,非猛将不可制!我表弟仲礼,勇冠三军,威名素着,更曾与北虏名将慕容绍宗交锋,并能全身而退!此等资历、勇力,出任大都督,统帅全军,何人能及?”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柳仲礼当年是与慕容绍宗大战三百回合后从容退走一般。
站在一旁的胡龙牙听得脸上阵阵发烫,他是那场“战斗”的亲历者,心里再清楚不过,那哪里是什么“作战”,根本就是一场被慕容绍宗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大溃逃,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但他此刻碍于情面,也不好当场揭穿,只能尴尬地咳嗽两声,把脸扭向一边。
韦粲的提议并未能服众,尤其是来自岭南的副盟主陈霸先麾下将领们,更是群情激奋。陈霸先的部将周文育性子最急,当场就嚷嚷起来:“岂有此理!我等奉盟主之命,千里迢迢北上勤王,盟主指定陈将军,自当由陈将军统领全军!陈将军在岭南平定李贲等巨寇,大小百余战,威震南疆,赫赫战功,岂是浪得虚名?凭什么要让给一个……一个……”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认为柳仲礼的“威名”有水分。
帐内顿时吵作一团,支持柳仲礼的荆南将领与拥护陈霸先的岭南将士各不相让,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韦粲见僵持不下,便亲自去找陈霸先私下沟通。他拉着陈霸先走到帐外僻静处,语气看似推心置腹,实则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指点”:“陈将军,你在岭南的功绩,老夫素有耳闻,确是了得。然则……”他话锋一转,“岭南平叛,多是对付些啸聚山林的流寇乱匪,乌合之众罢了。如今我们要面对的,是侯景麾下那些久经沙场、凶悍狡诈的北地边军!对付正规军与剿灭乱匪,完全是两回事!陈将军你……毕竟出道尚浅,于中原战阵经验或有不逮。我表弟仲礼,资历深厚,更曾与北虏交手,经验丰富。依老夫看,这主帅之位,还是由他担任更为稳妥,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陈霸先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心中明镜似的,知道韦粲这是倚老卖老,看不起他这“南蛮”出身的将领。但他更清楚,此刻联军内部派系林立,强行争这个主帅,即便争到手,也未必能指挥得动那些骄兵悍将,反而可能引发内讧。
既然柳仲礼和他背后的荆南集团愿意出这个头,去扛侯景这块硬骨头,那就随他们去吧。他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地说道:“韦刺史言之有理,都是为了朝廷,为了解台城之围。既然诸位都看好柳湘州,霸先并无异议,愿听从柳大都督调遣。”
有了陈霸先的“主动”退让,柳仲礼的大都督之位总算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定了下来。
当晚,新任大都督柳仲礼在中军大帐召开首次作战会议。他一身戎装,试图展现主帅威严,对着麾下诸将部署任务:“诸位,叛军势大,且占据外城,我军不宜强攻。当趁此夜色掩护,分兵潜行,悄然占据秦淮河南岸各处战略要地,对叛军形成合围之势,再寻机决战!”
众将领命,各自认领了进军路线和目标。但有一个关键位置——青塘,却迟迟无人应承。
青塘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它靠近石头城。而石头城,是侯景控制下南面唯一一个长江渡口,可以说是侯景的生命线和重要退路之一。
一旦联军占据了青塘,就如同扼住了侯景的咽喉,侯景必然会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一样,疯狂反扑,不惜一切代价夺回。
显然,去青塘驻扎,就是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成为吸引侯景主力的活靶子。联军中这些油滑的将领们,谁都不是傻子,这种明显是去当炮灰、为人作嫁衣的苦差事,自然是你推我,我推你。
陈庆之之子陈昕似乎想请战,却被老成持重的胡龙牙一把拉住,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头。到最后,帐内一片沉默,无人愿意前往青塘。
柳仲礼看着这一幕,心中又气又无奈,这主帅的权威第一次行使就碰了钉子。他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表哥韦粲身上,带着几分恳求,也带着几分不容推卸的责任,沉声道:“表哥,青塘要地,关系全局,非兄之威望与胆略不能镇守。还请表哥勉为其难……”
韦粲看着表弟为难的眼神,又感受到帐内众人聚焦过来的目光,一股豪气与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慨然出列,抱拳道:“大都督放心!韦粲愿往!必不负重托!”
然而,韦粲的运气实在不佳。这天夜里,建康地区罕见地弥漫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韦粲率领所部兵马在浓雾中艰难行进,不幸迷了路,在荒野中兜兜转转,直到下半夜,才好不容易抵达青塘。
此时,将士们经过一夜的紧张行军和迷路折腾,早已是人困马乏,疲惫不堪。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扎稳营寨,布置好防御工事,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天亮了,大雾也逐渐散去。叛军的侦察兵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支突然出现在要害之地的梁军!
消息传到侯景耳中,他大惊失色,如同被踩了巢穴的猛兽,又惊又怒:“什么?青塘出现了梁军?!他们动作怎么这么快!绝不能让他们站稳脚跟!”他立刻点起精锐兵马,亲自率领,火速渡过秦淮河,直扑青塘,企图趁韦粲部立足未稳,一举将其歼灭。
韦粲的部队刚刚抵达,营垒未成,防线未布,士兵们又累又饿,士气低落。面对侯景亲自率领的、如狼似虎的叛军生力军的猛烈冲击,防线很快就被撕开了一道道口子。部下见形势危急,苦苦劝谏韦粲:“刺史!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韦粲看着周围混乱的战场和不断倒下的子弟兵,双目赤红,他猛地拔出佩剑,嘶声吼道:“退?往哪里退?青塘要地,乃我军战略所系!我韦粲受命于此,岂能畏敌而逃?今日有死而已!诸君,随我杀敌!” 他拒绝了撤退的建议,亲自挥剑与叛军搏杀,最终,他和他的子弟、亲戚、部曲数百人,全部力战殉国,血染青塘。
此时,大都督柳仲礼正在自己的营帐中享用早餐,闻听表哥韦粲在青塘遭袭,危在旦夕,他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案上,怒吼道:“备马!抬槊来!” 他来不及披挂整齐,抓起那杆沉重的大槊,翻身上马,率领亲兵部队,风驰电掣般赶往青塘救援。
柳仲礼赶到时,青塘已是一片混战。他看到表哥部下的惨状,怒火中烧,大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身先士卒杀入敌阵。他武艺高强,大槊挥舞起来,当者披靡,叛军一时竟被杀得节节败退,阵脚大乱。
混战之中,柳仲礼一眼瞥见了正在指挥叛军的侯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大喝一声:“侯景逆贼!纳命来!” 催动战马,挺起大槊,如同离弦之箭,直取侯景!那锋利的槊尖,眼看就要刺中侯景的胸膛!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叛军将领支伯仁从斜刺里突然杀出,手中马刀带着恶风,狠狠地砍在了柳仲礼来不及回防的肩膀上!
“呃啊——!” 柳仲礼惨叫一声,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手中大槊几乎脱手,整个人从马背上重重摔落下来,正好陷进了秦淮河岸边泥泞的沼泽地里,一时动弹不得。
周围的叛军见状,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而上,刀枪并举,就要将这位梁军大都督乱刃分尸!
“大都督休慌!郭山石来也!”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部将郭山石率领一队精锐骑兵拼死杀透重围,及时赶到。他奋力击退围上来的叛军,将深陷泥沼、浑身是血的柳仲礼抢救了出来,狼狈不堪地撤出了战场。
这一场青塘遭遇战,虽然以梁军的惨重损失告终,但柳仲礼的骁勇和决死反击,也让侯景真切地感受到了梁军并非全是软柿子,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寒意,从此之后,他再未敢轻易派大军渡过秦淮河进行大规模野战。
然而,这一战,更让柳仲礼感到彻骨的心寒!他肩膀上的伤口疼痛难忍,但更痛的是他的心!韦粲战死了,那是从小照顾他、力挺他当主帅的表哥!他自己也身负重伤,险些命丧青塘!
可是,当他与侯景血战、深陷重围之时,除了郭山石等少数部下,那十万联军呢?那些在帐中与他争权、在他部署任务时推三阻四的将领们呢?他们都在哪里?恐怕都在隔岸观火,保存实力吧!
“妈的!老子我在前线玩命,为了大局拼死拼活,你们却在后面看热闹,说不定还在营中饮酒作乐!老子我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你们却安然无恙,坐享其成!这算他娘的什么事?!” 无尽的委屈、愤怒和失望,如同毒虫般啃噬着柳仲礼的心。他觉得自己自作聪明,被戴上一顶“大都督”的高帽,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出头鸟,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傻帽!
什么砥柱中流,什么力挽狂澜?去他妈的!还不如随波逐流,保全自己和部下要紧!
就在他心灰意冷、养伤期间,又一个噩耗传来:他的父亲柳津,因病去世了。接连遭受战场挫折和丧父之痛的双重打击,柳仲礼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肩伤痊愈后,也不再积极筹划进攻,每日只是在自己的大营中饮酒度日,纵情声色,对军务能拖就拖,能推就推,绝口不再主动提起进攻叛军、解围台城之事。
曾经那个“勇冠三军”的将领,此刻只剩下一个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充满了愤世嫉俗的酒精容器。
联军刚刚点燃的一丝希望,随着主帅的消沉,再次变得渺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