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侯景率领残部,如同丧家之犬般刚刚踏入江州地界,尚未来得及喘口气,王伟派出的心腹信使便已悄然抵达,呈上了密信。侯景迫不及待地拆开,借着火把的光芒快速浏览,信中详细说明了建康朝廷的动向、萧衍的态度以及朱异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侯景那双狼顾鹰视般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了然与狠厉,他立刻就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江州刺史王茂了。一个完整的、将自己塑造成受害忠臣的剧本,已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而在江州治所柴桑的王茂,一接到侯景残军突然返回并进驻寻阳郡的消息,立刻惊得从坐榻上站了起来,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祸事矣!”他心中暗叫不好,侯景出征才不过十日,便去而复返,这分明是溃败之象!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点起少量亲随护卫,快马加鞭,冒着风雨赶往寻阳,要去当面问个清楚。
两天后,风尘仆仆的王茂终于赶到了寻阳城。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火起,血往上涌!只见城中多处冒着黑烟,哭喊声、哀求声、兵痞的呵骂声混杂在一起,昔日还算安宁的寻阳城,此刻竟如同人间地狱!侯景带来的那些残兵败将,早已撕下了最后一点伪装,正在肆无忌惮地抄掠富户,甚至普通百姓也难逃毒手,粮食、财物、女子……凡是能抢的,都被他们疯狂地抢夺。
王茂强压着怒火,脸色铁青,径直闯入侯景临时设立的中军大营。只见侯景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似乎在听着部下的汇报,脸上竟无半分愧色。
“侯大将军!”王茂不等通报,直接闯到帐中,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他义正辞严地厉声质问,“你这是何意?!陛下命你出征淮北,你为何突然率军返回江州境内?又为何纵容部下,在我大梁疆土之上,行此抄掠百姓、形同匪寇之举?!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陛下?!”
面对王茂连珠炮般的质问,侯景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瞬间切换了表情。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上露出了极度委屈、悲愤乃至后怕的神情,几步冲到王茂面前,竟一把抓住王茂的手,未语泪先流,开始了他的精湛表演:
“王兄!王兄啊——!你……你可是冤枉死小弟了!” 侯景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小弟奉命北伐,一心想要为陛下收复失地,在汝阴与汉军浴血对峙,眼看就要寻得破敌良机……奈何……奈何军中有人不服调度,蓄意破坏啊!”
他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痛心疾首地“控诉”:“那淳于量文成父子、侯安都,仗着是陛下旧臣,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小弟多次军令,让他们稳守营寨,不可浪战,他们……他们全然不听!竟私自率领本部兵马,强行攻打汉军坚城!结果……结果中了汉军埋伏,导致全军溃败!大好局势,毁于一旦!小弟心中痛如刀绞,前去训斥他们,谁知……谁知他们竟因此对小弟怀恨在心,暗中勾结,欲图袭杀小弟,夺我军权!可怜小弟一片忠心,险些……险些就魂断汝阴,再也见不到王兄,见不到陛下了啊!九死一生,这才……这才带着些许忠心的部下,逃了回来……” 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茂皱着眉头,仔细听着。侯景的话,他本能地并不完全相信。说侯安都跋扈,他倒是有些相信。侯安都出任江州都督时,确实不怎么把他这个刺史放在眼里,行事张扬,肆意妄为。但说淳于量父子也会如此公然违抗主将命令,甚至意图袭杀主帅,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王茂冷笑一声,抽回被侯景抓住的手,语气带着质疑:“侯大将军,休要匡我!我大梁将士乃是王者之师,向来令行禁止,军令如山!淳于将军、侯都督皆是朝廷命官,深受国恩,岂会如此公然违逆上官,私自出击,甚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这说辞,未免难以令人信服!”
侯景见王茂不信,演技更加投入,他捶胸顿足,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王兄!你是不知啊!那侯安都,数次在背后侮辱小弟!他……他曾当着诸多将士的面说,‘我等乃是堂堂梁人,岂能听从一个胡虏的号令?’ 他还骂小弟是……是‘杂种’啊!” 侯景刻意强调了“胡虏”和“杂种”这两个词,声音充满了悲愤和屈辱,“王兄,小弟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可带领这样一支心存偏见、不服管束的军队,小弟……小弟实在是艰难啊!这兵,带得憋屈啊!” 他再次拉住王茂的手,眼泪鼻涕几乎要流到王茂的衣袖上。
王茂一听“胡虏”、“杂种”这几个字,脸色顿时一变。他深知侯安都的秉性,这话,确实像是那个粗鲁骄横的侯安都能说出来的!侯安都平素在自己面前就没少流露出对侯景的鄙夷,骂他是“北地胡酋”,在行军途中,众将面前说出这等话,一点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王茂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对侯景的怀疑减轻了不少,反而生出了几分同情。看来,侯景此次兵败,或许真有难言之隐,是受了部下骄兵悍将的掣肘甚至陷害。
王茂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无奈问道:“若真如侯兄所言……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寻阳城被你的兵卒祸害成这般模样,总要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通报:“圣旨到——!”
一名从建康赶来的宦官,风尘仆仆地步入大帐,当众展开黄绢,高声宣读起来。诏书中,萧衍对侯景大加抚慰,封其为石头城戍主,率军南下拱卫建康。同时命令淮南各州“战略撤退”,回江南休整。
侯景立刻摆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恭敬地接下圣旨,山呼万岁。
天使走后,侯景转向王茂,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王兄,你看,陛下圣明,已有旨意,命你我保存实力,撤军回江南休整。看来,之前的种种,也不必再议了,陛下自有圣断。”
王茂是萧衍的死忠,见皇帝诏书已下,态度明确,自然不再有其他想法,立刻躬身道:“既然陛下已有考量,我等臣子,从命便是。”
侯景再次亲热地拉住王茂的手,语气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王兄!你乃是陛下之腹心,朝廷之栋梁,德高望重!小弟此番蒙受不白之冤,军中情形复杂,还望王兄回到建康之后,能在陛下面前,为小弟仗义执言,澄清事实啊!小弟今后的前程,可就全仰仗王兄了!” 他刻意放低姿态,将王茂捧得极高。
王茂被侯景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颇为受用,他拍了拍侯景的手背,郑重地点头道:“侯兄放心!你乃忠义之将,一心为国,此次受此委屈,王某回京之后,定当据实奏报,向陛下阐明原委!侯兄不必过于忧心,陛下乃宽仁圣君,明察秋毫,必然不会责怪忠臣。”
侯景紧紧握住王茂的手,眼中硬是又挤出了几点泪花,声音哽咽:“兄长……兄长所言甚是!得遇兄长,实乃景之幸也!日后,你我当同心协力,一同辅佐陛下,扫清中原胡虏,建立不朽功业,开创陛下所期望的盛世佛国!”
王茂看着侯景这副“赤胆忠心”、“知恩图报”的模样,心中那点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反而被侯景描绘的“宏伟蓝图”所感染,觉得此人虽然出身胡族,但确是一片赤诚,且能力不凡。他不由赞道:“侯兄用兵奇诡,智计百出,颇有古之名将风范,依我看,有当年凤雏(庞统)之姿!将来必能如愿以偿,助陛下成就大业!”
侯景闻言,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热情,顺势说道:“王兄过誉了!若小弟能为陛下麾下之凤雏,那王兄您,便是稳坐朝堂、运筹帷幄之卧龙(诸葛亮)啊!他日,小弟在外统兵征战,兄长在内辅佐陛下,你我二人,一内一外,同心辅政,何愁不能收复故土,剿灭汉贼?届时,你我名垂青史,岂不快哉?!”
王茂被侯景这番“卧龙凤雏”的比喻和描绘的美好未来彻底打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与侯景携手,辅佐萧衍一统天下的光辉景象,不由抚掌哈哈大笑,连日来的担忧和不快一扫而空。
中军大帐之内,此刻竟呈现出一副“英雄识英雄,好汉惜好汉”、惺惺相惜、其乐融融的和谐画面。王茂完全沉浸在被侯景精心编织的谎言和奉承所营造的虚幻氛围中。
然而,与帐内这“和谐”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帐外寻阳城内不绝于耳的哭喊声、求饶声和兵痞的狂笑声。
侯景那三千如狼似虎的残兵,早已抢红了眼,将这座江畔重镇变成了他们发泄失败恐惧和贪婪欲望的猎场。火光映照着他们狰狞的面孔,也映照着无数梁国子民绝望的泪水。王茂所带来的那点可怜的秩序和幻想,在这赤裸裸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真正的危机,很快就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