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站在灰巷尽头,刻完那四个字时,指尖隐隐作痛。
指甲被磕破,血顺着食指滑到掌心,和那几笔“空空如也”重叠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独白,也像是一种刻骨的诀别。
那不是涂鸦,也不是泄愤,而是一种荒诞而坚定的仪式感。我用指尖把自己写进这片废墟里,又亲手把它封死。
城市的夜风依旧是潮湿的,像极了这座城永不散场的哀愁,从巷尾的破墙缝隙钻进衣领里,一路凉到了骨头缝。
我站了许久,耳边的风像旧收音机的底噪,杂乱却熟悉。曾经有那么多年,我在这样的夜里忍着不哭,忍着不恨,忍着不疯。但这一夜,我连这些都不用再忍了,因为心里已经空了。
空到连恨都没剩下。
终于,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脚步刚跨出巷口的时候,脚下一滑,低头一看,是一张被雨水泡皱了的纸,半边贴在水泥缝里,像个被世界遗忘的小玩意儿,还在死死挣扎着不被踩烂。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印着蓝底白字的招工传单,纸质粗糙,角落还有烂泥印。颜色已经褪得发灰,但字眼却扎眼得很。
大字写着:
“南境建筑一线直招,吃住管够,薪资日结,包工头亲自带人。只要你够苦,南境不会辜负你。”
传单角落还印着一行小字,像是广告语,又像是某个逃难者的遗言:
“那边什么都有,只是太苦。”
我看着这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破角。指缝间还残着刚才写字时留下的血痕,混着雨水与灰尘,脏得像我这几年走过的路。
路灯的光洒下来,斜斜地打在那句“太苦”上,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刀,把人劈开,让里面所有藏着的疲惫和委屈,一瞬间都暴露在了空气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街巷很静,静得只剩我一个人在呼吸,连老鼠跑动的声音都听不见。墙上的字影斑驳,每一个我曾靠过的角落,都好像在对我低声说话。
“你不属于这里了。”
这一句话,比任何咒骂都来得锋利。
我把那张传单小心叠好,塞进上衣口袋,抬起脚,走入刚亮的街道。天空泛白,薄雾升起,整座城市像刚从宿醉中醒来,冷漠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新北城,一夜过去了,我却像死过一回。
我回到仓库的时候,小疯正蹲在门口,衣服领子歪着,嘴里咬着泡面筷子,眼神空空的,像是在等一个宣判。
他看到我,立马站起来,把泡面放下,舔了舔嘴角:“哥……你去哪儿了?”
我把手插进口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他:“你醒得挺早。”
他搔了搔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晚没怎么睡。做了怪梦,梦见咱俩穿着雨衣,在一座烂泥工地上抹水泥,天还一直下雨。”
我顿住,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传单,递给他。
“你要是真敢去,就得准备好被人当牲口使。”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你也心动了。”
我点了根烟,靠在门边,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越看越认真,嘴角却没再笑。他突然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咱们……别再分了。”
我盯着他,透过那一层半燃的烟雾,看见他眼底那股早就习惯被人丢下的孤独与倔强。
“疯子,”我说,“我这次走,可能是去送命的。”
“那就一块儿。”他答得太快,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我走,是想试试活命,不是拉你陪葬。”
他皱着眉,咬着嘴唇:“我跟你,不是为了死。”
“那你更不该跟。”我弹了弹烟灰,“你陪我这几年,已经够了。”
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最后低声道:“反正你去哪儿,我都守着。”
我把烟抽完,踩灭在脚下:“我要去的,是南方。”
他顿了顿,然后勾了下嘴角:“那地方热,适合种命。”
我听见“种命”两个字,心口忽然一震。
“命不是天给的,是你自己种下来的。”这是师父以前说的话。他说:“种了善,结善果;种了恶,收恶果;种了不肯低头的,结出来的,是苦。”
我拍了拍小疯的肩:“别急,等我安排完仓库的事,再说。”
他笑了笑:“哥,你一句话,我就跟你走。”
午后,阳光洒在仓库屋顶的锈铁上,斑驳的光影像是腐朽的伤口。整个仓库空荡得不像话,兄弟们散得差不多了,空气里还有废油和烟的味道。
我坐在办公室,墙上的旧挂钟还在滴答走着。那是三年前我亲自挂上的,电池居然没换过,时间却一点不差,像是故意讽刺我。
“哥。”
小疯站在门口,递给我一张纸,是新工地的登记表。
“南境,城郊,日结两百,包吃包住。报名只要身份证,不查背景。”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联系人和地址。他说得对,这是那种“只要你够苦,就没人管你是谁”的地方。
“你身份证哪来的?”
他从裤兜掏出一张泛黄的旧身份证:“当年混的时候办的,名字我自己起的,照片还挺帅。”
我点点头,把表夹进一堆旧文件:“再等两天,我处理完仓库的事,就走。”
他低声问:“我能留下来帮你吗?”
我抬头看他,摇头:“不用。你先把自己照顾好。”
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就像这几年无数次那样。
晚上,我坐在仓库里,把几年的账本翻了一遍,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看到庄婧留下的笔迹。
她的字一向干净,工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道。
“员工保险已缴,余额预留三个月。”这是她去年写的。
我当时笑她太认真,她却冷冷说:“你混江湖,不代表你兄弟也得死在街头。”
现在,她走了,兄弟散了。
我在那页纸角写下几个字:“账清,情欠,路散。”
然后我关上账本,把仓库钥匙交给大壮:“能分的我都分了。钥匙你留着。”
他接过,没说话。
“有人来问,就说我死了,埋在后山。”
他眼圈红了,却只是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身后的仓库门缓缓合上,像一座坟墓。
夜深风凉,我走在街上,掏出那张招工传单。上面的字在路灯下微微反光,我盯着那句“太苦”,仿佛听见一声叹息。
我掏出破笔记本,在路边的电箱上写下:
“南境招人,不问来历。”
“这世界,有人只需一张身份证,就能重头再来。”
“我是吗?不是。”
“但我会去。不是找活路,而是埋命。”
“埋了它,说不定,能长出点什么来。”
风吹过,纸角翻飞,我看着那句“只要你够苦”,忽然笑了。
“我够苦,”我说,“但这次,我想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