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惊雷炸响,未及梳妆的皇后发髻松散,翟衣歪斜着冲在最前,珍珠流苏随着脚步剧烈晃动。
金玉妍踉跄着撞开翊坤宫宫门,锦缎裙摆沾满泥水。
海兰攥着食盒的手不住颤抖,熬了整夜的安神汤泼洒在地,洇湿了满地青砖。
皇帝龙袍未系腰带,大步踏入寝殿的瞬间,目光死死钉在床榻上那抹熟悉的身影。
葳蕤安静地躺着,点翠凤钗泛着幽蓝冷光,与她苍白的面容相映,恍若一幅褪色的旧画。
他踉跄着扶住门框,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
“不可能……”
高曦月的护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昨日还好好的,怎会……你们这些下人是如何伺候主子的,都是死的不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瞥见紫月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手中展开的信纸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
紫月空洞的眼神扫过众人,突然将信纸高举过头,沙哑嘶吼:
“呵~娘娘的信!娘娘早就写好了,原来娘娘早就想好了……”
皇后颤抖着接过信纸,未读完两行已泣不成声。
海兰踉跄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泪水滴在明黄信笺上,晕开“陛下保重龙体”的字迹。
金玉妍突然扑到床前,死死攥住葳蕤的手,凄厉哭喊:
“你怎能抛下臣妾啊娘娘……怎能……”
死寂中,皇帝缓缓走向床榻,袍角扫过满地狼藉。
他伸手抚上那早已冰冷的脸颊,指腹擦过她嘴角凝固的笑意,忽然想起初见时她亦是这般笑着,从杏花树下款步而来。
“是朕……”
他的低语混着哽咽,突然将人紧紧搂入怀中,龙袍下的身躯剧烈颤抖。
“朕给你生路,你却连命都不肯留给朕……”
进忠挤在殿外侍卫堆里,指节死死抠住鎏金门框,掌心被铜钉扎出血痕却浑然不觉。
殿内传来的哭嚎声像无数把钝刀,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他望着床榻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喉间泛起腥甜,想起前些日子她隔着宫墙塞给自己的香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混着茉莉味。
“不可能……”
他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呢喃着。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掌心刻出月牙状的血痕,唯有这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
当紫月举起那封信时,他猛地向前迈了半步,却被身旁的侍卫一把拦住。
“公公这是做什么?”
侍卫狐疑的目光扫过他涨红的脸。
进忠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他看着皇帝颤抖着抱住葳蕤的尸体,看着皇后泣不成声地读信,指甲几乎要将掌心抠穿。
金玉妍的哭喊刺痛着他的耳膜,他想起那些在月下偷偷相见的夜晚,她倚在他肩头说“若有来生”。
此刻,他多想冲上去将她冰冷的手捂热,告诉她不必用命去换家族平安,可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都怪我……”
他终于发出破碎的低语,被雨声和哭喊声吞没。
泪水不受控地滚落,他慌忙转身,用袖口狠狠擦去,生怕被人看见。
指甲在门框上抓出刺耳的声响,仿佛这样就能将满心的悔恨与痛苦宣泄出来。
他不敢再看殿内,踉跄着后退几步,却撞到廊下的铜鹤香炉,发出沉闷的声响。
“公公小心。”
宫女的提醒声传来,他胡乱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躲进雨幕。
雨水混着泪水冲刷着他的脸,他靠着宫墙滑坐在地,终于压抑不住地蜷起身子,无声痛哭。
雨水浸透了衣袍,却不及他心底蔓延的寒意。他知道,他的月亮,永远地陨落了。
……
此后的时日中,每个人都沉浸在葳蕤的葬礼中。丧钟沉沉撞响,三十六人抬的金丝楠木棺椁缓缓移出翊坤宫。
宫人们臂缠白麻,素幡在风中翻涌如浪,将整个紫禁城裹进肃穆的白幔里。
皇帝身着玄色大袖袍,腰间系着半幅素绢,亲自执绋走在灵柩之前,引得满朝文武皆跪伏叩首。
这场按皇后规制置办的葬礼,动用七十二抬神帛舆,沿途撒下的不是花瓣,而是碎银与珍珠,直铺出一条通往皇陵的“银河”。
太医院连夜编纂的医案昭示天下:
“穆贵妃赫舍里氏,积劳成疾,药石无医,薨于卯时三刻。”
唯有知情者才明白,那记载着心悸气弱的病案,字字皆是帝王对心爱之人最后的庇护——嫔妃自戕会被褫夺封号、祸及家族,唯有这般体面的“病逝”,才能保赫舍里氏周全。
合宫妃嫔身披重孝,在丹陛前哭灵。皇后亲自捧起鎏金谥宝,哽咽宣读:
“大行穆贵妃,温恭仁厚,淑慎贤明,着追封‘孝懿温僖皇后’,享太庙,配天祀。”
话音未落,金玉妍突然扑到棺椁前,被侍卫死死架住时仍哭喊:
“姐姐说好要带永珹去封地的!”
她癫狂的模样与周遭整齐划一的哭声形成刺目对比,却无人敢道出真相。
进忠混在举哀的太监队伍里,捧着陪葬的檀木匣,指甲深深掐进木纹。
匣中装着葳蕤生前最爱的点翠凤钗,另外紫月还将葳蕤的遗言告知了他。好一个“还君明珠双泪垂”。
当玄色龙旗掠过头顶,他望着棺椁上繁复的翟纹,突然想起那年她初承圣宠,也是这般珠光宝气地从自己眼前经过,那时他躲在廊柱后,连目光都不敢放肆。
雨丝不知何时飘落,将白幡浸成沉重的墨色。
皇帝伫立在雨中,任由雨水混着泪水冲刷面容,死死盯着缓缓闭合的地宫石门。直到最后一缕素绢消失在黑暗里,他才对着空荡荡的墓室低语:
“朕给了你皇后的尊荣,却留不住你的余生。朕没想到,你这般不信任朕……”
皇帝的话音未落,宣政殿外,鸿胪寺官员捧着诏书疾步而出,黄绸上“天下缟素,辍朝十日”的朱批尚未干透,便随着八百里加急快马传向各州城府县。
江南织造连夜拆去织机上的云锦彩线,改织素绢十万匹。
景德镇官窑停烧龙凤纹瓷,千窑齐开只为赶制白瓷祭器。
茶馆酒肆尽皆歇业,说书人收起醒木,街头巷尾唯有孩童懵懂的诵读声:
“孝懿皇后崩逝,凡我臣民,哭临三日……”
长安街的梧桐树上挂满白绫,百姓自发设起香案,案头摆着绘有皇后容姿的素笺,袅袅青烟中,不知多少妇人红着眼圈喃喃:
“这般贤德的娘娘,怎就去得这般早。”
宫墙内,内务府的太监们踩着积水来回奔忙,将各处宫灯糊上白纸。
御膳房熄了烟火,只熬煮着素粥,香气混着雨雾弥漫在空荡的长廊。
海兰跪在永寿宫廊下,手中的经卷被雨水洇湿,仍固执地一遍遍念诵往生咒。
高曦月摔碎了最珍爱的珐琅彩瓶,指着空荡荡的翊坤宫方向泣不成声。
金玉妍踉跄着撞开永和宫的雕花门,锦帕死死咬在齿间。她疯了似的扯开妆奁,将琳琅满目的珠翠统统扫落在地,翡翠镯子磕在青砖上迸出裂纹,却仍比不过心口的剧痛。梳妆镜映出她扭曲的面容,恍惚间又看见葳蕤抱着永珹逗趣的模样,她突然瘫坐在地,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娘娘你怎敢……怎敢抛下我们……”
泪水混着胭脂在脸上蜿蜒,将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晕染得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