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的天儿难得晴爽,贾府正厅前的穿堂里飘着桂花香。
贾悦踩着青砖台阶往里走时,裙角的月白缠枝莲在廊下的穿堂风里轻轻掀动,像被揉碎的月光落在衣料上——这是她特意让刘妈妈翻出的旧裙,素净得连滚边都只用了浅银线,配着鬓边一支珍珠簪,倒比那些戴金戴玉的姑娘们更显眼些。
正厅里早坐满了女眷,南安太妃的鎏金点翠头面在烛火下晃得人眼晕。
贾悦才迈过门槛,就有几个相熟的官家小姐迎上来,张二姑娘拉着她的袖子直夸:“五妹妹这裙样儿真别致,比我前儿在绣坊里瞧的那些时新花样都素净。”她笑着应了两句,余光却瞥见东首茶席边的夏金桂——那妇人正捏着茶盏,指甲盖儿上的丹蔻把青瓷盏沿掐出个白印子,眼尾扫过来时像淬了毒的针。
酒过三巡,贾悦的绣品展卖桌前已经围了小半圈人。
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举着个绣了玉兰花的帕子直笑:“这针脚细得跟头发丝儿似的,五姑娘这绣坊果然名不虚传。”贾悦正低头替张二姑娘挑一对并蒂莲香包,忽然听见主位方向“当啷”一声——夏金桂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震得瓜子皮儿都跳起来。
“各位婶婶妹妹们。”夏金桂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胭脂在脸上晕开两团红,“我今儿可听说件怪事——五妹妹的绣坊生意兴隆,原是使了手段哄骗绣娘!”她这话像块石头砸进热汤里,满厅的笑声“唰”地静了,连南安太妃都放下了茶盏。
贾悦指尖的香包轻轻一颤,旋即抬眼看向夏金桂,面上还挂着笑:“夏姐姐这话说得蹊跷,妹妹的绣坊向来明码标价,怎么就成了哄骗?”
“哄骗?”夏金桂从袖中抖出几张纸,纸角被她攥得发皱,“这是绣娘递的状子!说你许了高工钱,转头却扣她们月钱,逼得人想走都走不了!”她扬着纸走到厅中,金镯子撞出一串脆响,“五妹妹你且看看,这可是你亲笔写的契纸?”
贾悦望着那几张纸,心跳反而慢下来——她昨日让周瑞家的打听过,夏金桂这两日正让陪房抄契纸,果然是要拿假证据来闹。
她垂眸抿了口茶,茶盏边缘还留着刚才张二姑娘递过来时的温度:“夏姐姐若有证据,不妨让大家瞧瞧。”
夏金桂把纸拍在展卖桌上,绣着牡丹的帕子扫落了半盒绣线。
贾悦还未动作,身侧突然传来清润的男声:“在下替五姑娘看看。”沈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月白直裰的下摆沾了点廊下的桂花瓣,他指尖捏起最上面一张纸,对着烛火照了照,“这纸是城南纸坊的粗皮纸,贾府采买向用苏州玉版宣,五姑娘的绣坊账房更不会用这种纸。”他又翻到第二张,指腹蹭过字迹,“墨色前深后浅,分明是照着真契描摹的——夏大奶奶,这手模仿得倒像,可惜没学到五姑娘写‘悦’字时最后一钩的力道。”
满厅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薛蟠原本歪在椅子上啃葡萄,这会儿突然直起身子,瞪着夏金桂手里的纸:“你前日说去庙里进香,敢情是躲在后院抄这些破纸?”他想起前儿在绣坊撞见的事——夏金桂的陪房正拉着绣娘说“跟了大奶奶,月钱加两吊”,当时他还骂那陪房多事,合着全是夏金桂指使的!
夏金桂的脸白得像墙皮,手指死死抠着桌沿:“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沈墨把纸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了三分冷,“五姑娘的绣娘昨日刚递了联名信给我,说夏大奶奶的陪房这半月往绣坊跑了七次,许了每人五两银子的安家费。薛大兄,令夫人这是在挖五姑娘的墙角呢。”
薛蟠“啪”地拍了下桌子,葡萄滚了一地:“好你个夏金桂!我薛家虽不似贾府显赫,可也容不得你做这种下作事!”他踹开脚边的椅子,酒气喷得夏金桂直往后躲,“前日我还当你是贤良,合着全是装的!”
满厅的窃窃私语像涨潮的水。
张二姑娘拽了拽贾悦的袖子,轻声道:“五妹妹别怕,咱们都信你。”南安太妃捻着佛珠笑了:“这事儿倒有趣,看来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王夫人端着茶盏咳嗽两声:“金桂,你且先回去吧。”
夏金桂的金镯子“当啷”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时,鬓边的红绒花歪到耳边,活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鸡。
她狠狠瞪了贾悦一眼,扶着丫鬟跌跌撞撞往外走,裙角勾住桌腿,把展卖的绣品扫落了一地。
贾悦蹲下身捡香包,指尖碰到块温热的帕子——沈墨不知何时蹲下来,替她捡起那对并蒂莲:“小心手。”他的声音轻得像风,“你前日说要让南安太妃看见的绣品,她刚才瞧了足有半柱香。”
贾悦接过香包,指尖触到帕子上的针脚——是沈墨母亲生前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她抬头时,正撞进沈墨含笑的眼睛里,像落在春水里的星子。
宴散时,月亮已经爬到紫藤架顶。
贾悦跟着人群往外走,金钏儿突然从后面追上来,鬓边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亮:“五姑娘,老太太说用完晚膳让你去她屋里坐坐。”
贾悦脚步微顿,抬头看见垂花门里透出的暖光,贾母屋里的鹦鹉正脆生生地学舌:“悦儿来啦——”她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那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里,像揣了块待暖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