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碧纱橱斜斜切进来,将藕香榭的青砖地染成蜜色。
贾悦站在湘妃竹帘后,望着廊下挂着的鹦鹉正啄食桂花,喉间忽然泛起一丝苦意——自上回诗社风波后,她晨起时总爱摸一摸腕间的翡翠串珠,那是昨日周瑞家的奉王夫人之命送来的,说是\"五姑娘替诗社争了光\"。
可她知道,这串珠子坠得手腕发沉,倒像是根看不见的线,将她往更显眼处拽。
\"五姐姐!\"史湘云的声音裹着风扑进来,月白绫裙扫过门槛时带翻了个茶盏,\"你可让我好找!\"她扑到贾悦跟前,凉丝丝的手攥住对方手腕,\"我昨日在怡红院听袭人说,宝姐姐这两日总往惜春屋里跑。
你说她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
贾悦被她攥得腕骨生疼,却先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云丫头,手怎么凉成这样?\"指尖触到史湘云耳后未擦净的胭脂,想起前日这丫头蹲在池边抓螃蟹,衣襟溅满水痕还笑说\"要替五姐姐补补脑子\",心头的弦便松了些。
她反手握住史湘云的手焐着,轻声道:\"你且放宽心,我心里有数。\"
廊下传来铜铃轻响,是李纨带着几个小丫头捧着画具过来了。
月白缎子裙角沾着星点墨迹,发间的木樨花倒插得周正——这是诗社惯例,社长主持活动必戴当日新采的花。\"都到齐了?\"李纨抬眼看见贾悦,目光在她腕间的翡翠串珠上顿了顿,\"今日主题是秋日闲情,先作诗后作画。
作诗么......\"她话音未落,史湘云已拽着贾悦往案几跑:\"五姐姐坐我旁边!
我带了新得的徽墨,墨香里有松针味!\"
案上的宣德炉飘着沉水香,贾悦刚铺开雪浪笺,便觉后颈泛起一阵刺痒。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道目光正黏在自己背上——薛宝钗今日穿了蜜合色夹袄,领口绣着缠枝莲,比往日更素净三分。
她垂眸拨弄茶盏,青瓷盏与银匙相碰的轻响,倒像是在敲什么暗号。
作诗环节倒顺遂。
贾悦写\"秋深犹有桂盈襟\"时,笔尖微顿——上回诗社她写的\"并蒂莲\"被薛宝钗指为\"僭越\",如今再写花,倒要避着些。
史湘云凑过来看,立刻拍案:\"好个'盈襟'!
比那'冷香'可鲜活多了!\"声音大得惊飞了廊下的鹦鹉,惹得众人笑作一团。
连李纨都点头:\"五丫头这诗有巧思,比上回更见火候。\"
变故起在作画环节。
李纨命小丫头捧来一摞洒金扇面,说是要\"即兴绘秋\"。
贾悦望着案头的湖笔,喉间突然发紧——她前世在博物馆修复古画,最擅工笔花鸟,可这具身体的原主自小在偏院长大,只跟着老妈妈学过两笔梅兰竹菊,手生得很。
她原想推说不擅,可瞥见薛宝钗正用帕子掩唇轻笑,那笑意里浮着的,分明是上回被拆穿时的不甘。
\"五妹妹若不便,\"薛宝钗忽然开口,声线甜得像浸了蜜,\"我替你磨墨罢?\"她伸手要接贾悦的笔,袖口滑下一截,露出腕间新戴的红玛瑙串子——正是前日贾悦在王夫人处见过的,说是薛姨妈新送的\"压惊礼\"。
贾悦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指尖触到袖中那方檀木印章。
沈墨前日送她时说:\"这是我祖父刻的'兰心'印,你作画时钤上,倒比那些俗物强。\"此刻木头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她突然就笑了:\"宝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着执起笔,笔尖在砚台里轻轻一旋,墨色便匀了。
可刚画了半朵菊瓣,身后便传来细碎的私语。\"听说五姑娘这画是提前找先生教的。可不是?
上回诗会出了风头,如今连画也要争?\"声音像针,一根一根往耳朵里扎。
贾悦握笔的手紧了紧,抬眼正撞进薛宝钗的目光——那双眼尾微挑的丹凤眼里,分明燃着簇小火。
\"都静一静。\"李纨拍了拍案几,茶盏里的水晃出涟漪,\"诗社讲究的是真才实学,有疑问便当面说。\"她转向贾悦时,目光软了些,\"五丫头,你且说说。\"
史湘云\"腾\"地站起来,茶盏被碰得叮当响:\"我信五姐姐!
定是有人嚼舌根......\"话未说完被贾悦轻轻扯了扯袖子。
贾悦放下笔,指尖在扇面上扫过,未干的墨痕洇开一点,倒像片飘落的银杏叶。
她抬头时,眼尾微弯:\"我确实没提前准备。
这幅画......\"
\"真的?\"说话的是迎春,她一直缩在角落,此刻攥着帕子小声问,\"那...那五妹妹的菊瓣怎么比我画的齐整?\"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过来。
贾悦望着案头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忽然想起昨日在沁芳闸边,沈墨撑着船等她,船头放着本《芥子园画谱》,说\"你总说自己手生,我找了本简明的\"。
风掀起书页,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他却只是笑着:\"我信你。\"
\"既然大家有疑问......\"贾悦指尖抚过扇面,声音轻却清晰,像一片落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不如......\"
\"五姐姐!\"史湘云突然拽她的袖子,指向窗外,\"看!
那只鹦鹉把桂花瓣叼走了!\"
众人的目光被引向廊下,那只雪背鹦鹉正歪着脑袋啄食桂花,金黄的花瓣撒了一地。
贾悦趁机扫了眼薛宝钗——她正盯着自己的扇面,指尖掐进掌心,连红玛瑙串子都勒出了白印。
廊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卷起几片桂叶扑在窗纸上。
贾悦望着那抹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昨日在蘅芜苑外听见的动静:\"姑娘,那扇面......闭嘴!\"薛宝钗的声音像淬了冰,\"你当我是三岁孩子?\"
她低头看向自己刚画了一半的菊,花瓣边缘还留着笔锋的毛刺。
可那又如何?
她轻轻转动扇面,让秋阳正正照在未干的墨上。
檀木印章在袖中发烫,仿佛在说:画下去,别怕。
\"既然大家有疑问......\"她抬眼时,目光扫过满屋子的人,最后停在薛宝钗脸上,\"我便当着众人的面,把这画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