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耳中嗡鸣,那半句\"沈公子\"像根细针,顺着风丝扎进后颈。
她垂眼盯着茶盏里晃动的莲心,喉间泛起苦涩——昨日沈墨来送她从江南带来的笔墨,被周瑞家的撞见时,她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往来,却不想成了有心人手里的线头。
\"既然有人质疑,我们不妨公开讨论一下。\"李纨忽然起身,素色裙裾扫过案角的诗稿。
她端起茶盏时,青瓷与木案相碰的脆响让满室喧闹戛然而止。
这位守寡的大奶奶素日总带着三分倦怠,此刻眉峰却绷得平直,倒像当年在国子监读书的李守中先生教出来的模样。
史湘云攥着帕子的手松开又攥紧,辫梢的珊瑚坠子跟着晃:\"五姐姐,你真的没有提前准备吗?\"她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急切,倒像是被质疑的人成了自己。
贾悦抬眼,正撞进那双清亮的杏眼里——这姑娘前日还因诗社排位和她置气,此刻却先急红了眼眶。
\"我确实没有提前准备。\"贾悦伸手将散落在案上的诗稿轻轻拢齐,指尖触到自己刚写的\"归乡\"二字,墨迹已干得发硬。
她能感觉到薛宝钗的目光像根细丝线,正从斜对面穿过来——方才那丫鬟的私语,怕就是这位宝姐姐放的风。
\"五妹妹何必如此紧张?\"薛宝钗的笑声像春溪淌过鹅卵石,她拈起茶盏抿了口,帕子掩着唇时,眼尾却微微上挑,\"若是真才实学,再赋一首又有何妨?\"说着她将帕子往桌上一放,并蒂莲的绣样被压出几道褶子,\"就像去年诗社考较,宝琴妹妹不也当场填了《西江月》?\"
贾悦望着她腕间那串蜜蜡手钏——前日王夫人赏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忽然想起上个月海棠诗会,自己作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压了薛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当时这位宝姐姐也是这样,用帕子掩着茶盏,说\"到底是妹妹灵透\"。
\"既然如此,便由我出题。\"李纨从袖中摸出枚檀木棋子,\"就作'秋夜静思'如何?\"她将棋子搁在贾悦面前,棋子上的\"静\"字被磨得发亮,是诗社考较时用了十年的旧物。
贾悦捏起棋子,檀木的温凉透过指腹渗进来。
她望着窗外被风掀起的竹影,听见东廊下的更声传来——三更了。
秋夜的凉意在袖管里钻,她却觉得掌心发烫。
沈墨昨日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突然在耳边响起,当时他替她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指尖触到她耳后时轻声道:\"若有风波,我总在你身后。\"
案上的墨汁还未研开,贾悦执起湖笔,笔尖在砚边轻轻一舔。
她想起方才那首诗里的\"旧帕\"——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帕子角上绣着并蒂莲,和薛宝钗帕子上的花样倒有七分像。
可她的帕子浸着母亲的血,薛宝钗的帕子浸着蜜。
笔锋落下时,竹影正扫过窗纸,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影。\"竹露沾衣凉似雪\"——她写的是方才添茶时素云袖角沾的露水;\"孤灯照壁字成霜\"——是昨夜她在灯前改沈墨送来的《漱玉词》抄本,墨迹被夜风吹得发皱;\"最是更声催梦短\"——方才东廊下的更夫敲了三记,惊得她案头的墨汁晃出半滴,如今正凝在诗稿边缘,像颗未坠的星。
最后一句落定,贾悦搁笔时,手腕已酸得发颤。
史湘云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诗稿哗哗响:\"好个'更声催梦短,月魄浸书长'!
五姐姐这静思,倒比那首归乡诗更沉了三分!\"她指尖点着\"浸书长\"三字,珊瑚坠子在贾悦眼前晃成小红点。
李纨接过诗笺时,睫毛轻颤了下。
她读诗向来慢,此刻却扫得极快,读到\"孤灯照壁字成霜\"时,指节在纸背轻轻一叩——那是她认可的暗号,当年贾兰背书背到紧要处,她也是这样叩桌子。
\"好诗。\"李纨将诗笺递给薛宝钗,\"宝丫头你说呢?\"
薛宝钗接过诗笺的动作很慢,像是怕碰碎了上面的墨迹。
她垂眼时,金步摇上的珍珠晃过贾悦的视线,映出一点细碎的光。\"到底是五妹妹才思敏捷。\"她笑着将诗笺递回,可贾悦看见她攥着帕子的手指泛着青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方并蒂莲帕子,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诗社散时已近四更,贾悦抱着诗稿往蘅芜苑外走。
风比先前更凉了,吹得她鬓角的珠花直晃。
史湘云追上来要送她,被她笑着推了回去:\"你那鹿皮小暖炉还没捂热呢,快回去。\"
绕过沁芳闸时,她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只见廊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照出个青衫人影——是沈墨。
他抱着个锦匣站在那里,月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映出一片温润的白。
\"我就知道你会来。\"贾悦走过去,指尖触到锦匣上的流苏——是他新刻的印章,前日说要送她的。
沈墨望着她眼底的倦意,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他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贾悦将锦匣抱在怀里,能感觉到里面的檀木衬着印章的温度。
她望着远处蘅芜苑未灭的灯火,想起薛宝钗方才揉皱的帕子,忽然轻声道:\"只是这风...怕是要刮得更急了。\"
回到自己的缀锦阁时,丫鬟春桃已烧了地龙。
贾悦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解开发髻,珠钗落在妆奁里,发出清脆的响。
她摸出袖中那方旧帕,帕角的并蒂莲被岁月洗得发白,却依然针脚细密——和薛宝钗帕子上那朵,像极了双生的花。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贾悦将帕子压在诗稿下,转身时看见妆台角放着沈墨送的印章,檀木盒子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吹灭烛火,黑暗里却有光从窗纸透进来——是月亮,正悬在西廊的梧桐树梢。
可那光太弱了,照不穿这深宅里的雾。
贾悦躺下时,听见后廊传来丫鬟们的私语:\"听说宝姑娘方才回房,把妆奁都摔了...\"
她闭了闭眼,将锦被往上拉了拉。
秋夜的凉还是从被角钻进来,浸得心口发疼。
明日诗社的事,怕是要传到太太们耳朵里了——只是不知道,这把火,最终要烧到谁身上。